“……三千多年前的古地球,是诸国分立、冲突激烈的时代。一位远航者偶然在木星发现稀有矿‘能源晶’,而能源晶提供能源的效率,是核能的数万倍……
“……为了争夺能源晶的开采权,古地球各国爆发数次太阳系战争,最终决定成立一个超越国界的地球联邦组织,统一管理能源晶的开采与分配——这就是第三行星联邦的前身。”
当林诺还住在星环城体育馆旁的安全屋里时,他总会在考前跟恺撒膝盖碰着膝盖,看录课复习。
他看着课件,莫名入了神似的,连光子笔都不再转动。
而对面的银发恋人,目光从满屏的工作中抬起,伸手来刮了下他的鼻尖:“不是明天考试?又走神了。”
他那时刚跟恺撒确定关系,比起恋人,对方更像一个尊敬的师长,所以被刮了鼻尖,也就讷讷地低头复习了。
但心里盘旋的一点好奇,让他忍不住想跟恺撒搭话:“你觉得那个远航者,他自己知道吗?”
“哪个远航者?”
“发现能源晶的那个远航者。他当时就站在人类文明的转折点上,以他拿起的那块能源晶作为分界,拿起前是古地球时代,拿起后,人类文明就朝第三行星联邦时代一去不回头。如果他自己知道这一点,他还会选择去捡那块能源晶吗?”
恺撒勾唇。
他一只手揉捏着林诺的掌心肉垫,另一只手还在光脑上工作,少顷,才抬眸看向林诺:
“人类连自身命运转折的那一刻,都未必能有自知,更遑论自己身处的庞大历史洪流。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在我们结识以前,人类文明会停滞在联邦时代,而在我们结识以后,它将朝银河独裁时代驶去。小猫还会在那一天,傻乎乎跟着顾问去宙斯要塞吗?”
银发男人说完没半秒,就稍显突兀地站起身来,捧起林诺的脸接吻。
“……当然。我是在开玩笑。”
“……长官,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在开玩笑……”
当林诺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返回酒店时。
街道两侧的巨型光幕,让他骤然停住脚步。
——光幕上都是他的脸。
准确来说,不仅仅有他的脸。在他的入学照片、联赛视频、夺冠记录旁,是木星环城里扛着火力杀敌的老式机甲。
“……据悉,木星环城遭遇恐怖袭击时,曾有数名机甲英雄进入敌占区,凭一己之力抵抗叛军力量,拯救惨遭挟持围困的平民人质……近日,星网已证实,其中一位被誉为‘木星环城战神’的传奇机甲师,竟是此前在机甲联赛展露头角的天才Beta少年……”
“……林诺不仅在机甲联赛的赛场上,展现了震撼联邦的惊人实力,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作为一个尚未从军校毕业的机甲系新生,他在救援过程中,共计击败叛军机甲13台,摧毁将近三个地面班的火力,使无数受困的环城难民成功逃离……”
林诺猛地后撤军靴,朝小叔的病房奔去!
他没跑上几层楼,一头撞进带有苦辣香水味的怀抱里。
冰凉的皮革手套抚上他的脸,让他镇定下来,然后,他听见恋人沉稳的声音:
“不要慌。我马上带你们转移。”
即便缺乏家族培养的政治嗅觉,但看护小叔的这几天,已经足够让林诺明白地球局势有多混乱。
跟被恺撒接管的木星环城不同,地球如今正被暴民、叛军残部、星盗全方位渗入,媒体却在这时大肆曝光他在木星环城救援的事——
这无异于把他和小叔架成明牌靶子。
一整队持枪士兵把他们护送进入地下通道,当林诺推着小叔的医疗舱上防弹车时,他手腕上的光脑都快被打爆了。
“……学弟,你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是曾跟他一起参与救援的学长,木星环城遇袭事件过后,他就一直在家族的保护下养伤。
见林诺终于接听,他简直又惊又怒,劈头盖脸质问起来。
“为什么到处都在播报你在木星环城的事?你到底跟谁说漏了嘴?你知不知道叛军残部不敢动恺撒元帅,就在外太阳系重金悬赏我们的头?!联邦现在时局这么混乱,政府镇压暴乱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顾得上你?就算你真的很想炫耀,就不能忍过这一阵吗?”
“别胡说。他根本不是爱炫耀的性格。”
蓝方指挥官加入通讯频道,他是16强选手里最年长的一位,语气稳重很多。
“林诺学弟,你仔细想想,在救援过程中有没有向谁暴露身份?或者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里头,谁最有动机这样做?你当初选择帮你打掩护的同班同学,他们有没有人对你怀恨在心?”
“是我们当初想法不够谨慎,连累林诺学弟了。既然想要跟叛军正面对抗,在离开预警舰队列时,就不能做得那么高调。”
Alpha学姐也加入通讯。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又狠狠皱眉。
“……不对。像这种铺天盖地的针对性宣传,本身就有引导舆论倾向的目的,这根本不是军校里谁跟林诺有私仇就能解释的。学弟,你要仔细想想谁能从你的声名大噪中获利,尤其千万当心身边——”
她话音未落,林诺的光脑突然熄屏了。
他的新光脑,是在情侣手环摔坏后,恺撒重新送给他的,虽然外观和刻字都分毫不差,但性能当然优异得多,跨星系同步通讯不在话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失灵。
“我们正在进入地下的工防设施。”
恺撒在他耳边低声解释,在林诺看不见的地方,把控制光屏无声关闭。
他的手紧紧拢着林诺的侧腰,力道比平时更重。比起安抚,更像是在禁锢。
“这里从前是秘密军事基地,所以墙壁里有屏蔽通讯的残留物质。”
林诺点了点头,很信任地把光脑关掉。
他被恺撒箍着腰,但学姐的话仍在萦绕耳畔。
林诺并非议员家庭出身,对联邦的政府斗争,从来不如学校里的Alpha敏感。
可这件事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还关乎他唯一的亲人。他凭借跟恺撒巡回演讲时硬记下来的政治关系网,开始在脑中一个一个排查姓名。
“小猫,看着我。在想什么?”
可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恺撒莫名显得比平日急躁,总在不停打断他的思绪。
见林诺始终沉默不语,恺撒箍着他侧腰的手,一下上移到他的颈后,把少年的脸转向自己。
“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用思考。把一切交给我就好……听话,别再想了。”
恺撒低声说着,俯身过来吻林诺的唇。
可他们正坐在防弹运输车的后排,后面是小叔的医疗舱,前排是荷枪实弹的护送士兵,林诺根本没有在这种环境下跟恋人亲热的心情。
他由着恺撒吮了两下自己的舌尖,就抬手抵住恺撒的胸口,想把对方推开。
但刚展露出推开的意图,他的后颈被扣得更紧了。
地下隧道的灯光忽明忽灭,偶尔映照出恺撒英俊的五官轮廓。
那张林诺在枕边看过无数次的脸上,有一种极度陌生的暴郁。
“小猫要想事情也可以。”
恺撒低声细语,阴影中的义眼紧盯着他,“但至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谁会有动机把我捧到这个位置,跟地球始终难以平息的暴乱又有什么关系。进入敌占区救援的机甲师不止我一人,却偏偏只挑我一个人大肆宣传。我身上有什么区别于他们的特点,能让这样做的人有利可图?”
林诺紧皱眉头,在恺撒的手掌里说着自己的想法。
他才19岁,成长速度却远超恺撒的想象。
曾经懵懵懂懂乱喝顾问给的水,险些被骗上财阀的贼船,如今却已经能顶着常人不能忍受的压力,冷静分析事态格局。
“都是中央军校的学生,都是机甲联赛选手,我有什么不同?除了……我是Beta,且出身普通人家庭。”
紧接着,他又缓慢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是Beta,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这里一定还缺某种关键信息……”
恺撒的手掌,始终在他脖颈附近游移。
皮革手套有一定厚度,因此一直埋头沉思的少年,并不会察觉他的手有轻微的颤意。
……怀揣着定时炸弹的心情也莫过于此了。
当隧道里的应急灯又一次闪过后座,他险些产生幻觉,看见黑发小猫抬起头,露出如梦中一样冷酷的眼。
他曾决定要瞒骗到底。即使骗一辈子,也会牢牢把林诺握在掌心。
而他原本也应该极擅长这点才对——
毕竟联邦政府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一个19岁的孩子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恐慌感。
恐慌感如影随形。
“我会去调查的,也会保护好你和林先生。林诺,你会完全信任我,并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恺撒轻声问他。
他的语调很温柔,但无论是箍在林诺后颈还是侧腰上的手,都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别忘记当初是你亲口提出确定关系。小猫应该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对不对?”
林诺听不懂第一句话和后面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更没听懂这些问题,和他当下面对的状况有什么联系。
可他跟恺撒磨合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年长恋人成熟稳重的外表下,实际有着不小的安全感方面的缺陷,这一点他也知道。
于是,即便当下思绪如麻,也仍在对现状深深焦虑,但林诺还是认真地握着他的手,安抚他说:
“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既然你不担心被我连累,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离开你的……”
“好小猫。”
恺撒依旧低头吻他,从唇瓣一路缱绻吻到喉结,深深嗅着少年颈间的气味,“我要你永远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可是吊诡的舆论风潮还在继续。
木星环城遇袭事件,已经大幅度削减了联邦政府的公信力,民众愤慨的发声,被有意策划成意图颠覆联邦的暴乱,遭到秘密警察的血腥镇压。
暴怒,愤懑,无处宣泄的绝望,充斥在地球的每一处街头,此时林诺却作为木星环城的战神横空出世。
人们似乎终于找到了讨伐政府的绝佳武器,面对秘密警察的枪口,将林诺的名字高高举起。
“……我就知道!从联赛起我就知道了……联赛不过是诺神的起点,他一直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而你们又做过什么?他在木星环城冒险救援时,你们却选择把枪口对准我们,对准供养你们的联邦公民!”
“……联邦早已经烂透了,现今政府里必须有林诺这样的人,联邦才能断尾求生……”
“任何人要敢诋毁污蔑诺神,最好当心自己的小命——你在跟联邦上百亿Beta作对!”
“……如果那孩子现在就满22岁该多好啊!该死的联邦宪法,非得22岁才能参选议员!我发誓,不管未来他想不想参政,我都会集全环城之力,一票票把他送上首席执政官的位置……”
林诺猝不及防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是叛军残部还是秘密调查局,都在密谋针对他策划暗杀。
为了确保安全,小叔被转移至联邦十三舰队的驻扎基地,而他要跟恺撒不断更换安全屋,确保不会被任何人了解行踪。
被迫跟小叔分开的那天,林诺在小叔的医疗舱前坐了很久。
几位比小叔伤得更重的护卫军官,都在转移期间陆续醒了过来,可小叔却一直在昏迷。
他沉默注视自己唯一的亲人,也不知道当下能说什么,就把手伸到领口,拽下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握进小叔微冷的手里。
作为联邦军人预备役,每个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孩子,都能在开学前领到属于自己的军用标识牌。
上面记录着身份识别ID、血型、出生日期等等,完全仿制现役部队的标识牌打造,是成为军人的第一个荣誉象征。
他仍记得,当年小叔带着他东奔西跑,到处问他的感官超载症会不会影响特招,又全程陪同他到木星环城参加特招考试。
录取通知书连带狗牌送到家的那一天,小叔也跟他一样高兴到发癫,像抡溜溜球一样抡着中央军校发的狗牌,到处砸邻居门炫耀:
“我家小宝考上啦!我家小宝考上啦!”
结果乐极生悲,一个屁股墩滑倒在楼梯上,被无语的邻居们抬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当年打着石膏还不忘跟医生们炫耀的小叔,就跟当年抱着录取通知书不撒手的小林诺一样,只知道遥想光辉灿烂的未来,却对未来的发展一概不知。
林诺把自己的狗牌握进他手里,握紧了,良久,才缓缓起身。
“来这里,小猫。”
恺撒早已等在门口,见林诺失魂落魄,就张开双臂,把他缓缓拢进怀里,
“这里是十三舰队的驻扎地,所有指挥官都由我提拔,林先生留在这里,比跟着我们不停转移要安全多了。等风头过去,林先生的伤养好,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哄好了林诺,又嘱咐杜兰德带林诺到车上去,却没有立刻跟出去。
恺撒依然站在病房中央,并将阴鸷的目光,投向林成彬的治疗舱。
即便在成为终身执政官后,恺撒的多疑也未减轻半分,更别提现在。
医疗官告诉他,林成彬的伤势日趋好转,一般伤患到这个阶段,就会逐步清醒,不至于昏迷这么久。
在临走前,他需要再确认一遍。
“……当然。我会确保他们都在我的控制范围内,直到这一切尘埃落定。”
恺撒接起一道通讯,却并没有离开病房去听。
而是靠在病房的墙壁上,抱着手臂,嗓音低沉地通话。
“事情结束后,记得找两个口风紧的人善后。林诺知道我们太多事,到时做得隐蔽些,不要惊动民众。”
“……啊?”
耳麦另一端的副官说,“谁做了他?我?我做了他?那你不得分分钟做了我?”
恺撒没搭理他,一边通话,一边缓步绕行到治疗舱一侧。
义眼盯紧林成彬的脸,又转向一旁的心率监测仪。
监测仪没有任何波动。
银发男人挑了下唇角,挂断通讯,转身离开病房。
他的手都已经触到门了,却转向腰后的枪套,径直拔出爆能枪,然后大步走回治疗舱旁。
森冷的枪口,毫无预兆地顶住林成彬额头。
“喀嚓”一声上膛。
监测仪依然没有波动。
心率曲线始终平缓起伏,就是一个昏迷伤患应有的样子。
恺撒微微一哂,这才把枪放回枪套。
他走出病房,不用作声,只随意抬了抬手,走廊里立刻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过来,把病房看守得水泄不通。
林诺跟着杜兰德往车库走。这里是十三舰队的驻防基地,十三舰队是联邦重型舰地球防御部队,不管人数规模还是军备火力,都要胜过驻扎木星的第三舰队百倍,可以说是联邦最核心、也是紧要关头时唯一能仰赖的军事力量了。
然而他一路往地下走,却无意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即便恺撒已经卸任军职,即便杜兰德他们只是恺撒的警卫队,然而十三舰队来往的军士,无论军衔高低,只要见到他们的狼耳朵,依然会迅速立正行礼。
反倒象征联邦政府的督战干事,却被他们完全视作空气。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25岁的林诺,他就会从此刻起骇然醒悟,并迅速为自己和小叔筹划退路。
但19岁的林诺,即便成长迅速,也还是太稚嫩了。他隐约能嗅到军营里某种危险讯号,但那讯号太隐晦,他始终没能很好地分辨出来源。
他就像古地球时捡起那块能源晶的勘探者一样,也像所有被驱赶向历史转折点的人们一样,总以为当下只是联邦历史上有些波折、但也算平常的一个月。
小叔的伤势会好起来,地球的动荡总会逐渐平息,木星环城遇袭事件的责任人也会得到处置,因遇袭停课的中央军校会再次开课。
他还是可以回校上课,跟并肩作战过的学姐学长们见面,然后顺利毕业,靠战绩成为一名机甲师……
林诺未曾来得及意识到——这就是在太阳系存续两千多年的第三行星联邦,大厦将倾的信号。
“元帅,我们接到密报,秘密调查局近期准备跨过审查程序,直接将您送上军事法庭。”
长桌右侧的参谋说。
“或许是我们在暴乱中策划的政治谋杀稍显密集,他们始终抓不到您的把柄,所以被彻底惹恼了。我可以确信,他们会借用您擅调第三舰队救援的罪名,在法庭过后的拘留期,就将您秘密处决。”
“我不担心调查局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只担心他们再三拖延。”
恺撒微笑道,“凡担任过将衔以上军职,按照联邦宪法,法庭须向全体公民实时公开审理进程。这将是一个绝佳的表演舞台。我以卡厄西斯之名向你们保证,这场表演过后,联邦政府倒台就是毋庸置疑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