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赭一骑南下,唐敬持临时接手了他的事务。一个时辰后,唐敬持鞭马返回,云雪臣与张弈乾一同看着桌面上的一张舆图,唐敬持掀帘而入,隔着素面屏风道:“殿下,俞乘来信,夏朝发兵,赤云营全军出关迎战。无论耿烬是不是奸细,这个时候耿烬不能死,否则军心必然溃退。”
二人如梦惊醒,云雪臣陡然抬头。唐敬持沉声道:“开战了,殿下。”
云雪臣预料过大战前夕是怎样的光景,唯独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巧。他一掌按住舆图,似在自问,“怎么偏偏就在今夜?”
张弈乾走出门外,奈何方才那几个稀少的星子也被浓云盖住。云雪臣随之望去,凡人肉眼难以观察到的白雾丝丝缕缕升腾,在北方天际结成一大片蛛网般的白翳。张弈乾无可奈何地叹气,“天行有常,人力有尽。殿下,到了此时,等白将军的消息吧。”
云雪臣思索良久,吩咐唐敬持召来所有人。随后他转身进了里间,再出来时换好了衣裳,他鲜少穿这般利落的武服,令聚在正厅的所有人都错愕地望着他。
只有沈飞镜面不改色道:“殿下这是要...上战场?”
“五星聚会那包骨灰既然失去效用,可见天意。这一战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只许胜不许败,我要去做那个振军心的旗帜,我要告诉天下人,他们可以为自己选择第二个正统的朝廷。”云雪臣下令道:“唐敬持!”
唐敬持抱拳:“属下在。”
“卫赭所带暗卫精锐五百,由你领兵,我们从赤云营大后方进入战场。”
“是!”
“吴挚,沈飞镜。让那些昭彰天意的天外奇石,真人歌谣,真龙降世的东西,今夜一起散播出去。”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拒留关战火重燃的消息,务必要让天下百姓心中惶惶不安。皇宫中所有我们的人,通知李寰与楚砚,到时候了。”
“明白!”
“安王爷,为确保众人相信,你与我今夜一同上战场为我作证。”云雪臣一挑眉,“背水一战,你敢不敢?”
云络长笑一声:“岂敢不奉陪!”
“孙骈因我重伤,我心中愧疚,弈乾道长身为他最为重要之人,我必然不能让你也出了差错。道长驻守我们的大后方。”云雪臣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众人头顶屋梁,“也就是这间宅院,如何?”
张弈乾一愣,随后释然笑道:“让殿下看笑话了,我并非...罢了,他说的对,我既然杀世人,便要救世人。愿为君效力,在你们回来前,这间宅院不会放进来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云雪臣的眼神静静地掠过所有人,在这个始料未及的夜里,他的目光像一脉镇压烽火的寒泉。云雪臣拱手长揖到地,“如此,多谢各位。天地苦旅,幸有一相逢。”
几人霎时动容,然而形势紧迫,不容多言,只一刻钟,众人便循着自己的任务去了。
*
拒留关内,两道飞书向南振翅而去。
拒留关外,超过二十万大军横亘在拒留关的原野,黑夜掩盖了一切值得细究的阴谋,熊熊火光成了两军之间唯一明朗的东西。
昭军人人面孔发寒,他们夏兵中间隔着一片空地,竟谁都并没有第一个开战。耿烬面沉如水,盯着敌方兵马中的辽兵打扮的队伍,怒喝道:“李吞,夏辽勾结,你此时受人挑拨进攻大昭,螳螂捕蝉,等来日辽国这只黄雀啄食之时,就是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以为辽人是好相与的!”
细算,昭军至少五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那些国仇家恨之间隔着一点岁月,足以令他们手中锐利无匹的长枪黯淡。
杀人也是要适应的。
从心中软弱到拼命一搏。
白陵很清楚他身后这些人只有真正的见过血后才能让赤云营再次回到白黯在时的巅峰时期,这些大军不同于磨砺了许久的掠夜骑。
但无独有偶,不只是他们,夏兵更是久不经战。所以这第一步挫人锐气便显得格外重要,他们的目的就是将这群人的脚步挡在拒留关外,能拖多久拖多久,等候援军,敌人有备而来,不可自乱阵脚。白陵却望着夏兵手中的火炬沉思。
夜袭与夜攻一字之差,意义却大有不同,前者求快,需藏头露尾,不由分说开战,要的就是迅如雷霆。
而后者就如眼前这般,大军如洪水,重在声势,令敌方军心溃败。
夜袭好用,夜攻次之,因为不仅费时费力,更会产生一些连攻城者本身也不愿意看到的变数。李吞胆敢托大至此,分明胜券在握,这种底气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易容跟来的俞乘,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白陵收回目光,脸上有几分誓不罢休的冷厉,他漠然对耿烬道:“耿帅,局势至此,先打了再说,无需与他们废话。”
“且慢!叫阵极为重要,”耿烬伸手一拦,“若能激得对方军心生变,于我们而言有益无害。”
白陵眉头一皱。
“哈哈哈哈!是吗!”一道声音响起。
白陵倏然看去,只见众目睽睽下,敌方前军忽然策马奔出一人,火光熠熠照亮他的双眼,像一头势在必得的狼。
嵬名恪!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物件,竟是诏书。他聚气在肺腑之间,一口流利的大昭官话,声传数十里,“耿烬!操心我们两国之前先顾好你的后院,昭人,这是你们皇帝坑害白黯与慕敬山的圣旨,若不信,你们大可以挨个查看!”
八万昭军一时愣了,耿烬与白陵脸色丕变,嵬名恪又大笑道:“我不信你们在场这些人无人听过那个从你们西都传来的流言,记好了,那绝非流言!你们两任武安侯皆死于你们的老皇帝之手,封候拜将尚且如此下场,至于你们这群兵卒蝼蚁听见你们护佑的朝廷这样对待你们的英雄,心中作何感想?”
大军一阵哗然,队伍中间的那支临时编进来的四海军中许多人惊声道:“..他...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当初在坤州亲眼所见慕将军的后人慕远修亲口所言!”
“什么!武安侯竟真是当今所杀...”
“我们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
“为何?!”
一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四处点火,令赤云营中的士兵不由得侧目。
人心是经不起煽动的,军心更是!
白陵此时已是恨不得一剑捅死拖延时辰的耿烬!
耿烬触及他的神情,登时举起长枪,怒道:“住口!诸位皆是我大昭儿郎,为天下战。为百姓战!听敌人几句不知真假的离间你们就要叛国了吗!大军听令,随我杀!”
他不这样急还好,一着急,十足像是心虚遮掩。白陵明白此时若发兵,只会是李吞手中练兵的靶子。可嵬名恪却还嫌不够似的,他高声叫道:“我夏国姓名乃嵬名恪,辽国姓名却是耶律恪之!自白黯死后,昭人便是一头失去狼王保卫的羊群。我们在拒留关外过着看不见春天的日子,我曾经亲自踏入南方,看到他们流油般的豪奢。比春天最美的花朵还要柔美的女人。我们却要永困在春风吹不到的地方,任这片失去保卫的肥肉遗世独立?这怎么能行!夏辽勇士在列,休信耿烬言语挑衅,我体内流血一半夏人的血,一半辽人的血,我与各位勇士共生死!杀!”
杀——
失去理智的,兴奋的喊打喊杀声直冲天际,惊动了百里之外的闭户百姓。谁惊恐地喊了一声“打仗了!”
打仗了——!
那惊惧之声宛如诸世中每一场浩劫到来时名为“民不聊生”的乐曲前奏!
火把动了,万马长嘶,前锋队伍随着嵬名恪冲向已经惊呆的昭军。千钧一发间,白陵策马而出,拔剑指向夏辽二军,气沉丹田,一声暴喝:“我乃白黯之子白陵,诸君不可听信敌人谗言,我父的死是为天下太平,而非今上私心!辽人与朝中大臣勾结,谋害我朝天子,诸位——”
“白将军竟是武安侯的血脉..”人潮中传来明显的惊呼,又浮起几分希冀似的。奈何这两年来自西都的流言多不胜数,怀疑的种子早已经埋下,此时经由四海营中的士兵佐证,一齐引爆。白陵的身份足够令军心稍振,但那不够。
李吞在后方紧接着厉声道:“白黯已死,其子今夜便要赴其父前路!昭兵数万,你们已经被你们的皇帝抛弃!若是不信,问你们的主将耿烬便是!”
白陵猛然惊醒,夏人也不愿轻易开战,所以他们用这般下作恶毒的法子想要昭军不战而败!
耿烬就是那个被白云客安排在大后方的反棋...时机已到!不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
白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白云客竟然能丧心病狂至此。夏辽二军群情激奋,其势威猛如风雷,令人一见便心中发寒。大昭军心不战而灭,仅凭这一拖延,耿烬便九死难辞其咎。
白陵知道再如何言辞利诱也晚了,他眼底浮起一丝冷笑,只知道自己这一战绝不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