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心知接下来的许多事与边庭机密相关,便与海浮灯一同告辞。云雪臣并未多做挽留,这地方都是些不懂风情的男人,女眷夜宿不便。
沈飞镜关切地看着她,正要相送,沈烟漠然道:“大哥不必送了,你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沈飞镜一僵,再去看时,两人已经走出庭院,只得苦笑。云络看他,安抚地将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云雪臣问询地目光落在白陵身上,“拒留关发生何事?这些人难道...”
白陵似有几分想不通,他道:“耿烬接到朝廷飞书,云巍特地调来三万兵马充军,令耿烬将这群兵编进掠夜骑,他要我将这支兵马壮大到能够成为一支无往不利的杀人剑。”
“不对。”沈飞镜眼皮一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朝廷若要扩掠夜营的军为何不从驻边将士中挑选有过人之处的儿郎?”
云络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这些人只听云巍的话,人人都是皇宫的眼睛?可有何必要,太子早已下葬,云巍按理来说不该防备白陵才是。”
吴挚忧心忡忡道:“可要我来卜一卦?”
白陵眼也不抬道:“不必,无非是凶与大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耿烬早就投靠白云客,朝廷近半数大臣都出现在十月十二那日的玄天教——”
如同雪亮月光劈开疑窦的迷雾,云雪臣蓦然起身,他看向白陵,“我知道了。你记不记得那日白云客特地与慕远修上演了一出好戏,为此在众人面前斩杀唐敬持,就是为招募新兵!”
白陵眉梢微微一扬,抱臂看他,慢慢道:“为此你还要斥责我治下不力。”
他的语气中仍有控诉,云雪臣拿眼睛扫他——你还有完没完?
白陵双目一眯,我可是很记仇的。
“殿下的意思是那批人马正是今日俞乘带来的人?”沈飞镜问:“可俞乘此人分明已经因平患无功被降职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云巍想再次启用他?”
白陵思索片刻,微微皱眉道:“我看未必,俞乘已经是弃子,慕远修绝非易与,更何况,你们没有察觉时至今日白云客仍然躲在江山之后,丝毫没有露面的打算。这二人沆瀣一气,不会容许云巍这个新上任的皇帝笼络兵权的。”
云雪臣冷笑一声,“没错,哪怕云巍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本事。毕竟,明面上大昭之中发号施令的皇帝仍是...元平帝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络与吴挚对视一眼,他们怎么就忘了这茬!白云客挟天子以制四境,这才是他的目的。
云雪臣道:“这好办,等他们到了,白陵你将俞乘给我掳来,昭恭太子魂魄归来,我要吓一吓他。”
沈飞镜颔首起身:“也只能如此了。俞乘既然来了,不会放过安王府的,我与王爷先回去,告辞。”
云雪臣“嗯”了一声,显然也并无更好的法子。
白陵道:“掠夜骑五十人布置在王府周围,若非大军压境,否则保云络一条性命绰绰有余。”
云络走出几步,闻言没好气回头道:“好你个白重嶂,本王好歹也是个王爷,你就没有起码的敬意?”
“敬意?”白陵似笑非笑,“海浮灯方才的话你是不是忘了,皇帝逼杀我父亲,我不给姓云的皇族穿心一剑已经是我大度。”
云络并非当真介意,奇道:“你所言的确不错,只是都是姓云的,你怎么不先给雪臣一剑以泄愤?”
白陵目光危险地盯着他,云雪臣却玩味地笑。云络干笑一声,摆了摆手,与吴挚沈飞镜一同离开。
白陵抬脚出门,也不告辞,云雪臣知他累事缠身,并未在意,低头看起信件来。
午时人散,天上飞鹰身影来去匆匆,一整日竟没个停歇。云雪臣坐在案后看孙端己新传回的消息,重要的便放在左手侧的匣子里,无关紧要的便放在右手侧的案旁。
这里自然没有宦者伺候起居,在云雪臣身旁照看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这小孩是云雪臣在牙行买来的孤儿,胜在不多话,也知趣,清楚什么该听。云雪臣为他取名暮阁。
看了半晌信件,他脖颈垂得生疼,不自主仰头松动筋骨,看清坐在椅里的悠哉悠哉喝茶的白陵时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没走?”
暮阁悄无声息从帘后走出来为云雪臣捏肩,云雪臣由他去了,又狐疑道:“你今日难道无事?小心耿烬察觉。”
白陵放下茶杯,并未解释,他三两步上前跪坐在云雪臣身后,漠声道:“出去,我来。”
暮阁有些怕他,手指一抖,忙不迭头也不回退下。
白陵伸出一手,按上云雪臣肩颈,他的手与绵软无骨的女子柔荑自然不同,却也与暮阁只能解皮肉困乏的力道相差甚远。那只大手由轻到重,从他后襟三寸的脊骨一节一节揉按上去,再捏到双肩,轻时如女子,重时又比小厮更为知趣。
云雪臣舒服得想叹息,只觉得白陵此人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杀人越货上马退敌或是端茶倒水揉肩暖床,什么女子小厮都该羞愧而死,通通失色。
他扔下信,索性向身后热源一靠,借由白陵的手指支撑,“无怪乎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
“这话该我来说才对。”白陵嗤笑,不动声色地以胸膛接住他的后背。
白陵如今早已深谙喜怒不形于色之道,云雪臣头也不回,百无聊赖抓起白陵另一只垂放在膝前的手,翻来覆去地看,随后又张开五指与他比起大小来。
云雪臣不满道:“你我手指分明差不多一般长,为何不一般大。你这手握剑握弓堪称得天独厚,老天真是不公平。”
白陵莞尔,“你太细了。”
“...你说谁细?”云雪臣侧首恼怒地看他,分明觉得他话里有话。
他微微低头就能触及近在咫尺的淡红唇角,白陵轻轻吻了吻那张唇,被握在云雪臣手中的手倏然合紧,与云雪臣十指相扣。那只优美纤长而白皙冰凉的手被白陵握住,对比是如此明显,几乎令人呼吸发沉。
云雪臣回过头去,白陵压下陡然腾起来的滚烫心火,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云雪臣脊背上,暖洋洋的,自后附在云雪臣耳边道:“雪与月,梅骨与玉,每样都像你的一部分。”
“胡说八道,”云雪臣拿手肘顶开他,重新拿起书信翻看,口中威胁道:“不要打扰我。”
白陵松开手,索性将下巴抵在他肩头,从身后与他一同看信,忽然皱眉道:“你要孙端己假意投靠云巍?”
“探一探白云客的真实目的。”云雪臣道:“这个人与你我一样,并非此世中人,不能以常理忖度。况且海浮灯方才也道当年来杀萧玉山之人便是他,可见此人武力强悍,机心深重,你要小心。”云雪臣取出底下压着的一页道:“你看这页,西都内如今奉云巍为新帝,虽未行传位之礼,但在西都之内,陆家已经赢了。”
白陵并指在一行字前停下,“他要扳倒俞家?”
云雪臣微微一笑道:“没错,俞乘不仅是个弃子,连同他的家族也一并被抛弃。若我没猜错,这回俞乘带兵来,却未必回得去,重嶂,你该回去盯着耿烬,否则我们又要少一枚得力帮手——我指的是,世家这片盘根错节的朽树,我们终于有伸手的机会。你今日来茁州,难道不是为堵俞乘?孙五这封信太及时了。”
云雪臣回头,极近距离的与白陵对视,他唇角的微笑洞悉天机:“你我的对手,从始至终只有白云客一人。他就是大昭江山之上那缕黑雾,我们四人的抉择,关乎这个尘世的太平与烽烟。”
在这一个寻常午后,云雪臣心有所感地将这一席话吐露而出。
而虚空之中纵横交错的棋盘里,天道之手大象无形,指尖拈着一枚泛着冰冷光辉的紫微星,重重落下,泛起命运的轰鸣。
白陵终于有所感觉,他霍然起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