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海浮灯与沈烟在半途歇脚的“半路客栈”二楼半开窗户,目送俞乘所领的大军北去,留下一地飞扬的黄尘。
海浮灯面带忧色问:“沈烟,你说那位还活着,能报我夫君之仇。朝廷这些人难道是得了风声来捉他...?”
沈烟年二十三四的年纪,面容如雪,眉弯远山眼含秋水,不施粉黛已经让人醉进一双笼着雾般的美目中。她斜倚在窗边,低声道:“你没发现这些人不对劲么,他们军纪不够森严,我们该走了,务必在他们之前到达。”
大军北上,云雪臣闻风而动,带着身旁一干幕僚方士离开安王府,住进新置的三进四厢宅院里。茁州天干物燥,提前命人打了井水细细浸润院里的青石板的小道,四时花木错落栽种,青红浓淡相宜。云雪臣住后院,其余人等各自挑了屋室暂住。
天下之大,皇宫之深,却无人会去忌惮一个死人。云雪臣要流言甚嚣尘上,而这件事没有人会怀疑他,云络会被云巍找上门来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烟的消息比她的脚程快一步,云雪臣合上信,朝着座中几位神秘一笑,“与沈姑娘同行之人,你们决计想不到是谁。”
“谁?”吴挚好奇。
云络没好气道:“你将天下当棋盘,谁知道你手中有多少棋子,我已经学会不吃惊。”
沈飞镜看他笑而不语,道:“恐怕已经快到了。”
半个时辰后,这座平平无奇的庭院迎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这座院里留的仆从皆是卫率府的人,至于这大管家之位,自然是卫赭了。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行走带风,不苟言笑,实在不是很养眼。但云雪臣思及白陵当日据理力争,只允卫赭那支暗卫队伍中因功夫欠缺而从暗转到明处的人在他身边出现,其余人一概不能用的表情时就不自觉想要微笑。
说得冠冕堂皇。
唯余厨灶上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厨娘,还是从安王府临时派来的。
守门侍卫引人进来,海浮灯向云雪臣行了一礼,“拜见殿下。”
沈烟倒不拘礼,只平淡地向一众人颔首致意。她不跳舞时,不施粉黛,衣裳也偏爱浅淡之色,越发显得美目流波。
总之,院子里可添香的红袖一概没有,是以沈烟的到来便如同惊鸿落到了死水上,令吴挚竟非礼勿视起来。沈烟似觉得他有趣,一直盯着吴挚看个不停。
云络打量她们二人片刻,又回头偷看沈飞镜神情。
云雪臣看向海浮灯头上簪的钗,“不必多礼,二位请入座。自归还夫人信物那日一别后,这么多年隐居不出,何以今日想通了?”
两人坐在右侧下首处,海浮灯沉沉叹息,“若非慕远修已寻上萧家,我万万不愿卷入这浑水。殿下,三年前玉山恐怕只告诉你将这东西交还给我,却并未向您透露其中原委。”
云雪臣道:“洗耳恭听。”
海浮灯拔下钗,道:“雕龙钗,除了天子还有谁配戴它?这是闵丹的证据,他死前生怕闵家被诛九族,毕竟构陷第一武将这种事太过骇人听闻,他为保住唯一的儿子性命,并未毁灭证据,而是交给尚年少的闵桥,天下之大,可闵丹就只看中了萧玉山。这是一笔交易,萧家并非西都有名有姓的世家,宦海沉浮,动辄粉身碎骨。闵丹向皇帝举荐萧玉海,称他是可用之人,他年若再有变数,使折奸之名不至于空悬。闵丹在西都为萧家寻到立足之地,并将此物的下落为由,要萧家紧急关头保幼子闵桥一命。玉山承诺庇护他最后的血脉,闵桥于是藏身在擎州内,元平帝的密信也藏在这中空的龙首里。”
此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折奸侯只是个幌子,是为替皇帝做最不能见天日的事那种空名。譬如冤杀当年的武安侯慕敬山,并非闵丹成了折奸侯,而且能为皇帝做出此事之人,便是折奸侯。
这是报酬,也是代价。
所以闵丹才一不做二不休,要慕氏满门抄斩,只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可惜他到底漏算了慕远修,也漏算了云啟的谨慎。
鸟尽弓藏是不假,却也有黄雀在后一说。不论忠臣奸臣,都被云啟摆了一道。
云雪臣温和的神情在听清“他年若再有变数,使折奸之名不至于空悬”时冷了下去,他寒声道:“萧玉海坐在折奸侯的宝座上,应也有己任,他也因皇帝之令而构陷白黯将军,我说得可对?”
“不,玉海的确曾经收到过皇帝的命令,”海浮灯忧郁抬头道:“只是他并未来得及实施,白黯就已经预感到风雨欲来,白将军用他一人,换白家上下安然无恙。所以玉海尚在人世。”
除了从白陵口中早已得知真相的云雪臣,剩下的几人瞪着眼珠盯着她,这下连云络都说不出来一个字了。
“皇兄他...他怎能如此?!”云络难以置信地问:“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为大昭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的各位将士!”
庭外传来故意压重的脚步声,身材高大的男人走来,停在门前,冷冷道:“造化无所不能,它也愚弄皇帝,元平帝恐怕也没想到最终我也走上与我爹一样的道路吧。”
白陵站定在门外,他的身影遮了天光,让厅堂中顿时暗下去些许。座中几人吃惊地望着他,目露不忍之情。
任谁听了这番诛心之论,莫说保家卫国,恐怕连刺杀皇帝的心都有了。
海浮灯面露紧张之色。
白陵径直走进来,不咸不淡道:“不巧,这件事的真相三年前我便已经知晓。我今日来是为另一件事,不过多谢海夫人告知,让我知晓萧玉海并无死罪,否则我不杀他,我娘也要提剑结果了他。海夫人今日来投奔殿下,便是自己人,我从不做自相残杀的事。”
云络霍然抬头看白陵,语调奇异,“你..你早就知道?”
尘世因果的线纠缠如麻,冥冥之中四字是何其可怕的谶语。那曾经因世事难料而相遇过的人,今日竟皆聚首在这间院落里。
就如同海浮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西子屏前押送她夫君的白陵与慕远修,竟都是“冥冥之中”的那个定数。
慕敬山与白黯的后人与萧家的孽缘。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冥冥之中”愚弄的凡人?
海浮灯默然无语,轻声叹息。
云雪臣接过海浮灯的金簪,清楚他终于寻到“正义之师”的理由。夺位一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必败露。
皇帝若死了还好办,可皇帝居然没有死,只是疯了,他才知自己从前的确小瞧了白云客。
海浮灯又道:“殿下,还有两件事,当年冕陵山崩那桩渊博也并非天意为之,而是慕远修所为,殿下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再有当年东宫杀萧玉山的刺客,其真实身份是当今国师白云客,并非金猎。我今日所来送的三件消息,就这些了。”
云雪臣略一沉吟,起身道:“海夫人为孤送来如此大礼,不知夫人以后有何打算?”
海浮灯转头望着天色,道:“斯人已逝,活下去的人还要过日子,我这次来是与沈烟寻霓裳羽衣舞的曲谱与舞蹈,并不算骗人,他日既登大位,还求殿下饶我萧家一次。”
她的眼神落在白陵身上,有几分过于忧患的惧怕。
这个男人与三年前西子屏前所见的那一个,除了面容之外,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白陵身上有股沉静的杀气,剑客杀人要起剑势,气氛有变,而这个男人...他仿佛就在话家常时走过来拧断你的脖颈,眼角眉梢都不会多抬一下。
云雪臣清楚她恐惧白陵的话不辨真假,便道:“海夫人不必担心,孤答应你。”
沈烟见话说的差不多了,便道:“殿下,我来时遇上俞乘所带领的大军,若说他将这些人来围剿安王爷,似有些不对...依我之见,这些人未必是士兵,看身手与神情,更像是地方新收的厢军多一些。”
“厢兵乃各州府的杂兵集结而成,驻守各州,地位最为低下。怎么会是厢军....”云雪臣脑海闪过一线还未抓住的念头,那阵几乎藏于口舌上的灵光让他一动也不动的思索。
白陵终于开口了,“殿下,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