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有如此稚气的时候,他额头朝下埋着,额角骤然被床褥上的凸起硌了一下。
云雪臣看也不看,反手探到衾下,不想却捞出枚时下常见的锦囊,呈到眼前细看——绢纱罩着底下的料子,囊口扎紧。一缕乌黑油亮的青丝,与另一缕更硬质的长发囫囵搅在一处。
他下意识抬手摸到发尾一截缺口。
这段发尾断得无声无息,他曾以为是白陵为他梳发时不甚纠缠在一起,怕他察觉,才暗中剪断。
云雪臣轻松的神情沉了下去,他默然盯着那枚静躺在掌心的锦囊良久,像握紧了一颗既肆意又小心翼翼的心。
“殿下,您没事罢?”魏南柯半晌没听见动静,将门启开一掌缝。
云雪臣将那锦囊举起来给他看,“你可清楚民间将两人的断发拧成一股装在锦囊里放在枕衾下,有何讲究?”
魏南柯走近一瞧,疑道:“这东西...?听说有一些商贾之家的妻妾会在丈夫出行前偷截下一缕与自己的发编在一起,藏在离人的行囊中,最好是塞进床褥里,以期月老保佑二人两情相悦,绝不变心。”
云雪臣呆了一瞬,他轻声道:“知道了,你下去罢。夜里不用守着。”
他心中溢满难言的酸楚,他不清楚白陵是在何时小心翼翼将他们二人的头发揉在一起埋在床褥下的。
可...这人瞧不起凡人惯爱自欺欺人的毛病,又为何也信这等虚无缥缈的杜撰传闻?
云雪臣将自己埋进厚被里,这夜陪他入梦的是一枚盛满心意的锦囊。
他果真梦到了白陵,于是他在梦中无意识唤了白陵一声。
三更,数千里之外的赤云大营。
一处不起眼的军帐内,后背带伤、双眼紧闭浑身高热躺在羊皮褥上的白陵霍然睁开眼睛。
他的瞳孔在醒来瞬间有一刹那涣散,以至于白陵不知今夕何夕。
他探手在身旁一摸,没有云雪臣。
随后他凝神细听,也并没听见那声低唤。
到这时,白陵彻底醒了。
“将军,将军!白伍长他醒了!”照顾白陵的小兵急忙跑出去。
*
耿烬的第二个办法不可说无用,却是打着将白陵当柴烧的主意——耿烬令白陵随着将军交换战俘之机,去夏人金庭当细作。
白陵这张脸足够英俊,兴许天底下容貌姣好之人都有共同点,细看白陵也有几分外族深目高鼻的意思。他并未对耿烬的命令有所异议,自寻了军中圣手,做了一副人皮面具戴了,顶替与他身量相仿的男人,无声无息潜进了夏朝。
用间之术,自有能将可使得高深莫测,然而不论是哪一代兵神转世,也无法在毫不了解敌人的情形中将奸细安插进去。
时间不够充分,用间必败无疑。轻则间死,重则密泄。
白陵能坚持月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所以当他一人一剑带着截来的密信策马回到赤云营门前时,整个大营都震动了!
耿烬迫不及待打开密信,又将它传给众将领。从他们的表情中能看出,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
秋风瑟瑟,枫叶飘红,构树垂着红果。
可一门之隔的关外除了天地一色的灰黄,再无其他,寻常人连东南西北恐怕都不能辨别。
那封密信中字不多,可其中隐喻却能改变如今三朝的局面。
夏与辽自元平五年冬就已暗中联手对付大昭,而这封信中隐含的秘密更是令人不寒而栗——大昭朝廷内,这些年一直有人在向关外传递消息。
耿烬立即召人商议该将此事向朝廷禀明,再请求调派人马以备战事。
满帐人都在忧虑,只有朱务呈拂开帘,将力竭不支摔下马的白陵背了回去。
*
白陵回来时少说有两日水米未进,加上后背的伤,将养这些时日才醒转。他不居功,也不曾有怨言,耿烬虽不提他的功绩,可士兵们不是瞎子,白陵在军中的名气忽然就响了起来。
白陵也并不借此要求提拔,一如往日在军中随着各个营轮值。
秋去春来多少时日,如此枯燥无聊便也重复了多少次。
冬夜大雪,时有睡不着的士兵削埙削笛,呜咽凄冷,吹得万人回首尽望乡。
白陵从不回头。
春光灿烂,数着日子算,到了柳枝勉强有些微绿意的时辰,让人不得不神往大昭南境的杏花雪。
再到炎夏,一群热腾腾的汉子憋得想要仰天长啸,忍不住的便去边地上各族群逃难来此的村落妓寮排遣寂寞。
白陵往往只端坐在桌旁,喝一杯热茶,留下几枚铜板就离开。他站在一旁,昼夜观察凡人们的坚韧,相思,情欲,悲喜。
越通透,便越沉默。
他犹记得自己来到这尘世,记忆深处只带着一抹不甚明晰的影子。那时候他的“想要”简单而直接,他认定云雪臣就是那抹影子,抓进手心就足够。
亲吻就足够。
以至于他忽略了无数次盯着那人平静的眼睛时,心底更加“想要”的渴求。
他曾经以为他想要云雪臣这个人,后来他又以为他想要云雪臣的心。
可他看着这些凡人,有人怀中藏着一枚发钗就能笑着生出赴死的勇气。有人夜夜沉湎于不相识的身体,却无法满足。
在他看来,凡人无非是自寻烦恼,无病呻吟,最终自作自受。想要的便去拿,不能强求也要强求。
等到秋风又至,暮色四合,城门尽染,他们孤悬在此,连萧瑟都能将人吞没。
白陵曾以为自己有一颗坚不可摧的鬼神之心,直到有一夜,他梦见云雾缭绕中的琼楼玉殿,其中一众似曾相识的面孔,梦境变换,他又看到大昭站在夕阳里的宫城,天子与大臣身前跪伏无数百姓,在金殿之上,有一只手张开五指,每一枚指尖都悬挂着看不见的丝线,绑缚着万人之上的皇帝,紫袍红衣的臣子,他与其中不少人有过一面之缘,
白陵心里骤然生出了一股怒气,他想着自己只该去见一个人,他在梦中策马狂奔,在砖石的迷宫中绕了无数来回。
他就这样在烦闷中醒了。
后来白陵频频入梦,可云雪臣的脸居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鬼使神差想起那个捧着发钗的男人,又想起许多去妓寨讨声色的男人。
白陵忽然又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从云雪臣身上得到什么了。
他在第二年秋风卷着夜雨来时的第一个凉夜中变得沉默寡言。曾经蔑视的凡人之心,终于在他的胸腔里昼夜不停地狂跳。
他的“想要”如今变成了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雾,侵蚀着他的梦境。他无法强求,无计可施,心中终日缠绕着焦灼,诸般复杂念头与心绪也辨不清晰,他没有少年时,可供回忆的只有一寸光阴。
他焦躁不安,幽微复杂的心绪被一股名为相思的洪流大浪淘沙,只剩下想要梦见一个人的念头,奈何连梦中也无法相见。
秋冬漫长,白陵时常抱着膝坐在城头盯着月亮出神。偶尔他也会在天未明时被乱梦惊醒,梦里的人眉目模糊,只有滚烫的注视与惊喘声黏稠得将他灭顶。
当他每每抬头想去看那个人的脸,梦境就会戛然而止,可白陵清楚那张脸上会有怎样风流入骨的美景。
所幸他的焦灼并未将他烧死,这年冬末,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夏人的兵马猝不及防向大昭露出的狰狞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