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见到刚强时,他的头发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膨成一簇待割的韭菜。很短、很齐,不知是双规处的工作人员给理的,还是在河源赶来珠海的途中找了间便宜理发店。再配上手里提着的鼓鼓囊囊的行李包,里面装着关押期间穿过的衣服,颇有些“认真改造后刑满出狱、重新做人”的意味。
“路上吃饭了吗?”邵艾将他领进自己办公室时问道,“这些日子有没有肉吃?他们虐待你了没?”同样的话,父亲被放出来的时候母亲也这么问过。
刚强今早离开位于河源市的双规宾馆后,没有立即回上陵镇,先给邵艾去了个电话。刚好,邵艾原本打算明天下午去看房子的,让他直接坐长途车来珠海。
姑妈两周前移民去了英国,让邵艾先在她的房子里住着。等买到新房后,姑妈十月份回来参加婚礼,届时顺便将旧房卖掉。其实姑妈的房子很不错,无论房屋结构还是周边环境,但这是她和刚强结婚的大事!只有住进他俩亲手挑选的新房,将一件件买来的家具摆到这里看看、搁到那边试试,才能带给她“幸福新生活开始了”的满足感。
所以周六去看房子,买不买当天就做个决定,周日她还要跟刚强一同回上陵镇。这次刚强能这么快出来,除了梅州福建商会向河源检察院揭发林庆平起到的主要作用,也得力于刘县长这位上司和牵线人亲自为刚强做出的担保。而刘县长肯出面说话,是因为邵艾承诺帮他的阳明镇搞电商。这要是做成了,和平县将是全国贫困地区率先拥有互联网交易的领头羊。
刚强进门后,在沙发上坐下,两只手规矩地搁在大腿上,双眼木吱吱地盯着脚前方的地面,像是得了失语症。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我没事,就是……住我楼上那位,茂名市检察院检察长,一周前跳楼死了。”
邵艾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想父亲回家后介绍过双规宾馆里的各种防自杀设施,问:“怎么会呢?我听说门窗上、过道里都装了铁栏杆。浴室里连个能让人上吊的悬挂点都没有,门也无法从里面反锁。”
“那人是先逃出去的,”刚强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捧在手心但没喝,“趁陪护员进屋打扫卫生时溜了出去。陪护员在后面追,没想到他跑进隔壁民政局宿舍楼,从四楼楼梯间的窗户跳了下去。摔到地上时人还没断气呢,送去医院后不治身亡。听说家里生孩子晚,他女儿才两岁多。”
邵艾坐在刚强身侧,双手小心地捂着他的一只胳膊肘,像是生怕把他摔坏,脑海中试着重构那日的情形。在外人看来,这是件让人惋惜的悲剧,但对于关在同一个楼里的犯事群体,感受又会不一样。杀人犯都不一定被判死刑呢!眼瞅着与自己吃住都在一起的同伴宁可选择死,也不想再继续被审讯,无疑会给原本就失去人身自由的被规人员们带来巨大的精神威压。
“你……不需要后怕的啊,”邵艾捏着他胳膊上如野猪般坚实的皮肉,“你的情节本来也不算严重,而且是被冤枉的。”
“我没怕,”他叹了口气,将茶杯原封不动地放回茶几上,身姿不再那么僵直。扭头,仔细查看她的面容。“我有厉害老婆,就算黑白无常把我捉走,都能毫发无损地放回来。”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忽然间恼了,把头靠到他肩膀上。如果他敢再拿类似的玩笑来刺激她,那她随时可以放声大哭。
“邵艾,你跟我说实话,”他的声调在逐渐坚硬,“我这回被人坑,有没有闵康的功劳?”
“这个问题,”她警惕地抬起头,心理年龄瞬间增长了几十岁。“我回答不了你。刚强,我理解你受的冤屈,不过你现在要是把精力拿去对付闵康,那你就是真正的傻瓜一个。”
“我明白,”他说完这三个字便干脆地结束话题,伸手端过茶杯,一口气喝光。随后看了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星期五,能早点下班么?”
“不行,”她歉疚地说,“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不你先去小屋里休息一会儿?别再跟上次那样呼噜打得震天响啊。”
“打呼噜?”他迷惑不解地说,“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
她抬高了声量,“那上次是哪只野猪在里面咕噜咕噜直叫唤?”
“上次?那是才下了越洋飞机,太累了。”
邵艾站起身,把劳改犯推推搡搡地送进休息室。自己在办公桌后坐下,还有几份报表没看完,再简要写个销售进展总结。
结果一刻钟不到,某人就从小屋里踱出来了,精神头倒是比方才好了许多。先是在她的办公室里东瞅瞅西看看,后来忽然像做了贼,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旁鬼鬼祟祟地说:“给我放一放!”
嗯?她困惑地停住手中的笔,抬头问他:“放什么?”
“就给我放放,很快的,”他的样子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鼻息里带着野猪的味道,虽然邵艾从未嗅过野猪。
“放什么?放哪里?”她还是一头雾水。房子和家具都还没买呢。
他将她的办公椅转过来半圈,一只胳膊伸到她腰后,将她单臂抱起。邵艾终于明白要发生什么事,心里也是纳闷了——男人这种动物啊,二十分钟前还跟斗败公鸡一样,怎么忽然间就能想到那件事上去?
另外,人家电视里不都是“公主抱”吗?拿一只胳膊这么钳着她算怎么回事儿?好像她是个布娃娃或者他五六岁的女儿,是为了彰显他臂力大吗?
“这是我办公室,你休想!”她锤了一下他的肩膀。熟悉的办公室由于她的视角变高,看着竟然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