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程莲莲的一瞬,其小元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之后便向一个空间的深处扯落了下去,接着就是胸口发闷、呼吸窘迫、耳边嗡嗡作响。许多人影开始在她眼前晃动,但她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也看不清他们的影像,倒是几小时前在洗手间里遇到程莲莲的画面不断地在脑中盘旋着,耳边似乎还传来她惊慌的叫声:“姐姐救我!”就连胳膊上似乎也传来拉力,像是躺在地上的程莲莲还在向她绝望地救助!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想到这里时,其小元只觉得一阵眩晕,像是马上要呕吐出来,身形摇摇欲倒,直到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小元!其小元!……”
她终于挣扎着回过神来,面前已经不再是瀚宇八号办公楼前那混乱的一幕,而是方孝栋那表情有些急切的脸。她的眼光慢慢转动着,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石阶上。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仍有许多灯束在四周照耀着,这里像是厂区院中的一角。
“你还好吗?”方孝栋见其小元终于有了动作,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一边问着一边递了一瓶水给她。
“刚才那个人怎么样了?”其小元却这样问道。
“送到医院去了。”方孝栋说着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咱们待会儿也需要去派出所配合做个笔录,看你精神很差,我才带你走过来休息一下。”
“谢谢,我没事……”其小元喝了几口水,喉咙中的干涩感略微减轻,呼吸也似乎平顺了一些,理智终于恢复了运作。
“刚才那个人,是他们这里的一个女工,听说这两天一直情绪就不太稳定,今天还失踪了一段时间,没等厂里的人找到她,就出事了。”方孝栋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这间工厂两年内出现的第九起事故了。”
看到其小元一脸沉重的表情,方孝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刚才他们也初步排查了一下,认为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只是亲眼目击和看新闻又不同,心理上一时很难接受也是正常的。”
“意外……”其小元轻声重复着这个词。
“嗯。老实说,之前他们这里出的几次事情,我有仔细地查过资料做过研究。他们会选择走这条路,肯定是有厂方的问题,比如过高的工作压力,过于严格的时间管理,动不动就以扣工资来进行惩罚等等;也有管理人员的问题,执行规则的方式比较机械、态度强硬、不太重视员工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生活在这样封闭压抑的环境里,产生心理危机甚至于厌世情绪都毫不奇怪,只不过有些人是遇到了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才爆发出来了。所以很难讲具体到底是谁的错,如果要是仔细追究的话,所有人甚至于整个社会可能都要负上责任。因为这样的生存方式本身就是现在这样一个以赚钱为最高目标的社会催生出来的。”方孝栋用冷静客观的语气这样说着。
“你是想安慰我吗?”其小元当然明白方孝栋此时想表达的意思。
方孝栋却笑笑说:“我不是在安慰你,是在安慰我自己。”
“嗯?”其小元不解其意。
“你不知道吧?我本科是学心理学的,曾经我的理想是做心理医生来着。但随着了解得越来越多,见到的人越来越多,我发觉大多数人的精神危机实际上就来自于生存危机。他们在残酷的竞争中感觉到不安全,对未来感到不确定、不自信,这种时候你再对他强调要接纳、要看透,他们也很难从这个局中走出来。”方孝栋说着,抬头望着那灯火透明的一大片厂区,就像看到了其中忙碌着的众多人们一样,“所以我才想到去寻求一些更根本的解决办法,比如从体制中做一些改变。”
“那也许你不该学法律,应该去学政治。”其小元却说。
“是吗?”方孝栋点头道,“政治也是方法之一吧,但我选择了研究规则和改造规则,如何让规则变得更加满足人性的需求,哪怕只是从局部开始改善,比如在一家普通的企业中开始改变,可能都会慢慢带动新的认识,新的变化。这也是我想在眼下这个项目中想实现的东西。”
其小元听了,轻叹了一口气说:“有件事很讽刺,今天我听了他们的介绍,竟然一度感觉如果我是他们的话,可能也无法做得更好了。”
方孝栋说,“你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把自己放在管理者的立场上了吧。所谓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过去我们访谈过许多企业,几乎没有管理者认为自己做的是有问题的,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已经尽力了。但实际上当你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许多问题。”
“什么角度?”其小元问。
“监督者的角度。”方孝栋说。
“我不明白。”
“那举个例子吧,就像盖眼前这座大楼一样,设计的人设计得很完美,盖楼的人也觉得自己盖得很好,所有的步骤都按部就班地做了,就可以了吗?也许只是因为某根柱子使用的水泥标号有问题,就导致了严重的事故。在很多情况下,哪怕是1%的错误,也会让99%正确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方孝栋指着不远处的建筑说。
他又继续说,“当人处在组织或者流程之中的时候,眼界和思维会变得狭隘。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们瓦上霜的现象非常普遍,假如没有人能够既着眼于全局,又能够从细节上去观察和考量,及时提醒和调整,很可能整个组织和流程都会因为意外的情况而突然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