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双眼睁圆了一点:“拜别……?”
甄一梦话音平静:“你佛缘淡薄,藏真寺不是你的归宿,如今怀真大师也坐化了,你便更是没有再留在寺里的理由了。”
见妙真依旧愣着没有动作,她又伸手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下,一触即分:“动作快些吧,晚点雪又该下大了。”
妙真肩头一颤,屈膝直直跪了下去。
地上满是昨夜里未化的积雪,深到脚踝的一层,径直跪下去也不觉得很痛,然而雪水化在膝上腿上,凉得直入筋骨。
他一个头磕下去,额心贴在冰冷的雪上,迟迟没有出声。
寺里的一群小妖不知何时也穿过了人群,团团围在他身边。
他不起身,他们就跟随他跪着,一时间阶下跪得乌压压一片,将旁边围着的和尚们都挤开了些。
“真真……”
“怀真大师坐化,真真也要走了吗?这也太突然……”
“不能不走吗?”
“即使怀真大师……也依旧可以留在寺里的吧?”
妙真指尖蜷起,深深扣进积雪里。
他声音发涩,含着颤意扬声道:“妙真……拜别师父,拜别诸位师叔师伯,谢过诸位养育教化之恩。”
“妙真无福相伴左右,只愿诸位往后福绥安康,万事胜意。”
甄一梦立在原处看了一会,捂着胸口压下一阵呛咳,轻声道:“走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妙真踉跄地站起身,看到她的背影已经行至小院门外。
飘落的细雪化在他脸颊上,他忽而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僧舍门口的怀心:“师叔,我……”
“妙真,跟你母亲走吧。”
怀心垂眼看着满眼企盼望着自己的妙真,终究只是轻叹一声。
“往后若有机缘,也可再多回来看看。”
妙真张了张口又闭上,肩头绷着的一股劲也跟着卸下了。
甄一梦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他来不及犹豫,就只能小跑着跟了上去,一直跑到院门口,才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就又不得不快步跟着离开了。
七年来朝夕都在其中度过的小院,七年来相知相熟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匆匆的一眼里。
藏真寺建在半山腰,雪天山路湿滑,妙真跟在甄一梦身后,犹豫着想要伸手去扶她:“母亲……”
甄一梦闻言回过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才一言不发地继续自己往前走。
妙真低头抿了下唇,也识趣地不再言语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隔着的距离不长却也不短,一路上都没有再多说话。
所幸这无话的一路也并没有持续多久,下山只再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又开始往另一座山上走。
妙真连仔细去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都没有心情,他只垂眼看着积雪半化不化的山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他都没有再去看过师父——再去看过他的父亲一眼。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没有坐化,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
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他还窝在冬夜温暖的被褥里没有睡醒,甜芝麻馅料还静静搁在灶间的桌上,等着他睁眼去一团团包进糯米皮子里。
这一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这一场梦究竟——
“这里就是你日后的居所。”
妙真闻声忽而回过神,跟着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腰,顺着甄一梦的视线看到了一方翠竹围成的小院。
“你往后既然不住在寺里,也就不必再称佛号了。”
甄一梦回头看了他一眼:“此山名唤贤春山,你就叫贤春好了。”
妙真抿唇应了声“是”,又问:“……那我是跟随母亲姓甄吗?”
甄一梦缓缓眨了下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掩着嘴咳了一阵,余光看到山路另一侧,正有两个男子一面说话一面提着斧头下山。
那两人也刚好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都是一愣:“你是……”
这两人正是八年之前,受雇上山来砍山腰的红豆树的人。
甄一梦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似有些怀念地笑了下:“真是有缘呢。话说回来,你们姓什么?”
其中一个男子轻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颊:“我们,我们是山下一个村里的同乡,村里人都姓杜。”
“杜姓——倒也不错。”
甄一梦缓声念了句,浅金的日光倾洒而下,将她一身白衣镀上一层潋滟的光晕。
将近十年过去,两个上山来砍树的男子都到了中年,她却依旧还是如从前一般的模样,除却更纤瘦更苍白了些,几乎叫人看不出差别来,疑心这许多年的光阴平白绕过了她去。
两人正兀自出神,便见她从袖中摸出亮片金叶子,伸手递了过来。
“今日正逢冬至,下山去同家人一道过吧。”
妙真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两人千恩万谢地走远了。
“姓杜吧,”他听到甄一梦说,“杜贤春,就这么叫好了。”
杜贤春。
一座山的名,两个路过的陌生人的姓。
随手摘来揉在一块,就是这日后传遍了十三州的名姓。
妙真心头一堵,有一瞬间只想脱口而出自己不喜欢这名字,但再又想来,这名字似乎也并不难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多也只是取得不太用心罢了。
既然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再要提出来不喜欢,便显得任性不懂事了。
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应了声“是”。
山腰上的小屋里暖融融的,推开门扑面而来一团白汽儿,里面混着香甜的一股气味。
桌上的白瓷碗里浮着圆滚滚的汤团,才新出锅不久,腾腾地冒着热气,糯米皮子熟了之后微微发透,隐约能看见其中深色的馅料。
一枝红豆从窗外探进来,深冬里还缀着满枝艳红的果子。
妙真跟在甄一梦身后迈进门,打眼看到伸进屋里的枝条,双方都是一愣。
红豆率先回过神来,她在甄一梦身边八年,总算比最初时有了些进益,虽说依旧是不能化人形,但已经能不借用神识,真正“开口”来说话了。
她的枝子探过去,难掩雀跃地碰了碰妙真头上扎着的小揪。
“真真怎么也跟着回来了?”
甄一梦动作一顿,道:“他往后跟着我们一道住。”
红豆听了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再又看到妙真湿红的眼尾,忽然间便明白了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轻轻揉了揉妙真的头顶:“……尝尝我新做的汤团?”
甄一梦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说话地回房去了。
妙真仰头望着她的背影,只感觉双眼都被屋里缭绕的濡湿空气蛰得发疼。
红豆体贴地没有多说,只继续介绍着自己的汤团。
“这里头包的是红豆沙,我摘了自己树上熟了的果子熬的,没有铺子里卖得那么甜,还有些豆子没有彻底舂碎,特地保留来增添些口感的。”
“——尝尝吧。”
红豆:“都说‘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冬至吃汤团,也是讨个好意头。”
妙真沉默许久才又开口:“……真的能有个好意头吗?”
红豆绕着他的肩头蹭了蹭:“自然是有的。吃吧吃吧——哦对了,你可以叫我红豆,也可以叫我姐姐,都随你呀。”
妙真双手贴上瓷碗的边沿,他一路走下来手都几乎冻僵了,被这一下烫得颤了下,但还是没有挪开,甚至有意贴得更紧了些。
“藏真寺每年冬至,也是吃汤团,但都是吃甜芝麻馅儿……我还从未尝过豆沙馅儿的。”
红豆沙香甜,但没有芝麻馅那么甜,咬破糯米皮子,也不会如芝麻一样很快地流出来,要再一口一口去抿进嘴里。
妙真嘴里含着汤团,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姐姐”。
他又想起自己在藏真寺备下的那碗甜芝麻馅料,终于忍不住滚滚地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