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冬至。”
妙真往碗里的甜芝麻馅料里又多加了一勺糖:“又要下汤团吃啦!”
他身高不够,搬了个小凳踩着才勉强够到灶台。
白猫在他脚边拱着背抻了个懒腰:“你还是仔细着些放糖,去年就做得太甜了些。”
冬至吃芝麻汤团,是藏真寺的旧例。
白的糯米皮子裹着黑的甜芝麻流心,清淡的米香混着浓郁的芝麻甜香,在冬月里融融地暖人肠胃。
要想糯米皮子的口感好,就不能擀得过厚,里面包的馅料就要多,馅料一多,就更是考验调味的水准,糖放少了淡而无味,糖放多了则又失之甜腻。
妙真轻轻“哼”了一声,有点费劲地搅拌着碗里的芝麻馅:“这回才不会呢,去年……去年我是头一回做,只是稍有些甜,已经算是颇有些天赋了好不好。”
猫轻巧地跳上灶台,在他手上蹭了蹭:“是有是有,真真做什么都是一顶一地好。”
妙真:“你又在哄小孩呢。”
猫:“你不就是小孩吗,再说了,我可是很认真夸你的。”
妙真:“我才不是小孩,等到跨过年关,再过两个月我就八岁了。”
猫:“嗯嗯。”
妙真:“……真的是认真的吗?”
猫跳下地面化了人身,往他肩上披了一副小毛领子,终于还是憋不住低头笑了声:“自然是认真的。”
外边正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灶间里没有生火,寒凉得有如冰窖,妙真双手和脸颊都被冻得发红,低头把自己捂在毛领子里蹭了蹭。
他把调好的馅料拿布盖好,因为期盼着明日的到来,连跳下小凳的动作都带上些雀跃。
猫俯身捧着他的脸颊揉了揉:“真真这样贤惠,将来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妙真掰开他的手:“你再要拿我调笑,便不留你的份了。”
猫从善如流地松开手:“我错了我错了,可不能不留我的份呐——虽说你这是特地为了怀真大师做的,但这比一人份多余出许多,不分出去也是浪费呀。”
妙真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拉着他的袖子离开灶间,往小院里走:“小声些,这时候晚钟都敲过许久了,想来大家应当是都已经熄灯睡下了。”
猫放轻声音,撑着衣袖在他头顶,帮他挡着飘落的雪:“你也知道现在晚了?还非要偷偷跑出来调你的芝麻馅儿。”
妙真小小叹了一声:“明日还有明日的课业,我怕赶不及……”
“赶不及什么?”
怀真推开僧舍的房门,看到他们两个蹑手蹑脚地溜回来,似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妙真动作一顿,心虚地将双手背去了身后:“没、没做什么。”
怀真闻言也不多问什么,只道:“时候不早,快些回来睡下了。”
妙真抿唇拢了拢肩上的毛领子,回头对猫妖道了句“晚安”,才又迈步跟着怀真进了僧舍里。
他从里阖上房门,透过最后剩下的一点缝隙,看到外面雪下得更大,白猫几下蹿上院里的树,窝在了枝丫上,雀鸟飞过来啄了一下他的尾尖,在他背上白绒绒的毛里睡下了。
他弯着眼睛笑了笑,用手心暖了下自己的脸颊,脱下外衣埋进了被褥里。
怀真也还没有睡,他靠坐在床榻外侧,垂眼拿了卷佛经在看。
榻边的小几上点了盏油灯,灯火昏黄,在室内洒出一捧温温的亮光,妙真蜷着身子窝在被褥里,隐约还能感觉到怀真身上传来的一点温热。
窗外新雪落上枝叶的声响,书页翻过时纸面摩擦的声响。
室内隐隐飘散的线香气味,怀真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气和木质佛珠的气味,白日里新晒过的被褥上阳光的气味。
妙真拿被子蒙着半张脸,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声音被捂得有点闷:“师父,明日、明日……”
怀真又将手里的佛经翻过一页:“明日就是冬至了。”
妙真悄悄挪得离他近了一些:“这回的芝麻汤团定然不会和去年一样甜啦。”
怀真阖上佛经,伸手过来拨了拨他被雪水浸湿的头发:“睡吧。”
妙真眨了眨眼,看到他倾身过去吹熄了油灯。
室内沉沉地暗下来,他闭眼刚有了些睡意,就听到怀真再又开口道:“日后天要更冷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真真。”
妙真双眼一亮,又大着胆子朝他身侧挪了挪。
大雪簌簌飘落在窗外的院子里,团在被子里更显得舒适又暖和,妙真手里捏着被角,这一夜睡得格外好。
……
“怀真大师坐化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妙真正坐在院里的石桌前,低头给盘在腿上“咕噜咕噜”的白猫梳毛,在心里盘算着芝麻汤团里是放酒酿更好,还是放桂花蜜更好。
他手上动作一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
猫浑身的毛忽然一炸,“喵——”一声从他膝上跳了下去。
疾猛的风平地卷起,昨夜积在树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其中一块贴着后颈滑进衣领子里,冰得他浑身都是一颤。
大风吹散了头顶的浓云,清晨的日光一刹间倾泻而下,耳边仿佛都响起积雪被一点点融化的声响。
天光乍亮,不见云的晴空中却又飘散起细雪。
妙真呆愣愣地站起身,随着不知何时围拢来的众人一道走到僧舍门前。
周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汇聚起来却都成了辨不明意味的嗡鸣声,妙真被挤在人群中往前走,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有人低头朝他看过来,有人叹息着和身边人说他的什么,他都不清楚也不在意了。
——怎么会呢?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明明昨天晚上都还说好了的,怎么会突然就……
分明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征兆、征兆——不,要这么想起来,其实还是有些征兆的。
——“日后天要更冷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真真。”
——原来如此吗?……原来如此吗。
妙真神情麻木地在人群中往前挤,忽然想到今日早些时候,有位女施主忽然前来拜访。
怀真将她请进屋内,让妙真在院子里稍等上片刻,关门前特地再又嘱托他一遍——
“往后多有风雪,记得再多添些衣物,万不可贪凉。”
可是、可是这叫他如何料想到?
往后多有风雪……晴空万里,漫天飞雪,这便是他见过最大的风雪了。
他终于挤到人群最前,一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落在领子里的雪已经化成了水,后背上的衣物冷冰冰紧贴在皮|肉上。
僧舍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早先见过一面的那位女施主迈步走出来。
年幼的妙真看不懂她的神情,若要说是平静,眼里却分明含着泪光,若要说是悲伤,却又显得太淡然。
候在门外的怀心双手合十,垂首对她道了声“阿弥陀佛”。
“怀真师兄情劫未尽,今日得见施主一眼,方才算是了却了这一身的尘缘,得以坐化成佛了。”
女施主眼睫一颤,被室外的寒意呛得一阵咳嗽,这一阵呛咳来得猛烈,叫她扶住身旁的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末了却也只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妙真被冷风吹刮得眼窝干涩,喉头间也梗着发不出声响。
他失神地向前半步,与正好垂眼看过来的女施主对上了目光。
周遭和尚们话声絮絮,也随着她看过来的这一眼凝滞一瞬。
这世上确有这般绝世而又出尘的姿容,能让人在此种情态之下,也依然要先在心里默默赞叹一句她的美丽,才再又猛然回神,捡拾起先前悲恸惊讶疑惑的心绪。
妙真也跟着愣住了,但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恍然意识到——
这位一身白衣的女施主,生了一张与他十分肖似的面容。
所以、所以她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他带走了。”
甄一梦迈步走到他面前,沉默地与他对视一瞬,便又移开了视线:“此前七年,承蒙大师们关照了。”
“妙真,同大师们拜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