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由南向北,流淌不息,此时的水流并不湍急,粼粼地倒映着悬挂在半空的日头。
日色明朗,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忽而一阵翻涌的水声,江水由下而上分开一道,李渡被水流托举着浮到水面,脚尖在水上一点,轻盈地落到了水岸边,只留下|身后被踏碎了一瞬的波光。
裴容与等在岸上,伸手在他侧腰上轻轻扶了一下。
李渡那守节的孝衣只穿二三两月,入了四月就换下了,今日穿了一身豆白色的长衫子,乳白中混着一点浅淡的嫩青。
他的衣裳都是自己买了料子裁的,这件已然穿过好些年,却新被裴容与哄着在左肩上绣了一枝艳艳的樱桃果。
樱桃一颗一颗圆滚滚地攒在肩头,衬得他像个新下山来闯荡的小少年,年轻俏丽,不晓世事多艰,轻易就被觊觎他许久的坏男人哄骗了去。
他后脑上用樱桃色的发带扎了个小揪,一番动作下浮起些毛茸茸的碎发,裴容与抬手捏了捏那一小团头发,解了发带重新帮他扎。
李渡脸颊上带着点动作之后泛起的柔红,抬眼看到裴容与这样低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是在笑自己头发乱,眨了眨眼便不再理会了,转而说起自己在江水下见到的情况。
“这引水的大阵果真是分几次布成的,这些天我粗略看下来,布阵的时间确实和前两次我来秋陵渡的时候相差不离,想来应当和掳掠孩童的那几人脱不了干系。”
他遥遥望向江水中央,蹙了下眉心:“这阵本身就有意添了些隐蔽踪迹的功效,加之大部分都隐没在江水下,竟叫我来去两次都没有察觉。”
“那些人劫掠具有修道禀赋的孩童,又在此处布下引水之阵——除了这一处渡口,被他们从其他途径掳走的孩子有多少,受这样戕害的地方又有多少?”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想要做什么?”
秋陵渡的引水大阵分三次布下,最终成于道人来访的那一年。
这阵在周全而又不急不缓的筹谋下一点点布成,设在庙中的阵眼又被村人日渐毁损,这才叫秋陵发了今年这般的大水。
“我总感觉这阵和日当午有些相似,樊掌门当日也是这么说。”
他提到樊绮心,神色不由地暗了暗:“但是具体的运作我一时也弄不明朗,只能先行拓印下来,等日后再多想一想……怎么会像日当午呢?日当午今春才在明月楼拍卖的。”
裴容与摸了下他的头发,伸手向东面的对岸一指:“这是从东海引的水。”
“东海?”
李渡在心中回想着江水下的灵脉:“东海路远,他们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呢?”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忽而反应过来:“你如何知道是从东海来的水?你那禁术究竟解了没有?”
裴容与轻咳一声:“那自然是解了,我就不能本来就有几分分辨的本事吗?天下江河湖海,都自有其气韵的。”
李渡:“真的?”
裴容与点头:“自然是真的。”
李渡看他神色坦然,总算放下心来,又开始忧心起旁的事情。
“就算这回真的是为了针对横云,那么他们又怎么能预料到横云会下山救灾呢?此处本属九州之内,是因为陈相察觉不对派人求请横云,他们才会下山来救灾的。”
“还有明松生,堂堂一派掌门,怎么会专程来做这些事?
裴容与纠正道:“横云来镇水的人本只有陈玉林,明松生只是顺道来的,他本来是来杀我的,只不知是受了哪个的暗示。”
李渡回忆道:“你是说那些门派的人……青霜门和点苍门?”
裴容与不置可否:“说不准呢。”
李渡正要接话,却忽而听到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李仙师——!”
李渡闻声回头,看到正大步朝溪边走来的曲微澜,她近日也跟着旁人喊起他“李仙师”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就要喊她“兰姑娘”,然而才刚起了个头,又想起有人在自己身后看着,只能又一笑改了口:“曲夫人。”
曲微澜却好似没有在意他话中的停顿,只走到他们面前,问:“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此时距离阵破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不栖阵破了又补,潮水涨了又落。
死难村人和道门中人的尸身都业已归葬,江水下的引水大阵也在方才被李渡毁去了最后一点残余。
现今四下一团宁和,早已丝毫不见当初涨水时的景象了。
李渡仰头看了眼岸边灼灼满树的桃花,笑道:“去临安吧。”
他抬手折了一枝桃花下来,问:“你们呢?藏真寺和定禅楼数日前就已经启程,你们怎么留到现在还未动身?”
曲微澜无奈地摇了摇头:“还不是因为你家那两条小蛇,死活要赖在这多和你待几天,你说今天要走,我没有告诉他们,到时候指不定怎么和我哭呢。”
李渡笑着叹了一声,递给她一个小布袋:“这是我今早新做的,你拿着和他们俩分了吧。”
那布袋里是白乎乎的糯米糕团,从半透的皮子里隐约透出馅儿的颜色,殷红的樱桃,橙黄的杏果,还有嫩粉的软桃,都被舂作了馅儿包在米糕里,糯嘟嘟地一晃一晃,飘散出一股清甜的果香。
“我就不特地去同他们道别了,徒增伤感罢了。”
李渡看她目光落在自己肩头新添的绣纹上,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把垂在身后的头发捋了几缕到身前,半遮不遮地掩住了那一枝俏生生的樱桃,这才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是干什么去了?总觉得最近好一阵都没见过他们了。”
“他们呀,”曲微澜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他们在做春天要做的事情。”
李渡似懂非懂地歪了下头:“春天要做的事情?”
“去山上摘花摘果子吗?他们俩都那么大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天天腻在一处。”
曲微澜挑眉笑笑:“或许吧。”
她凝着李渡的面容看了一会,他近来不戴原本的易容面|具了,转而换了种最低级的易容符印,只能对秋陵渡这些全不通术法的村人起效,在其他人看来,就还是本来那副清秀标致的样貌。
虽是最低等的符印,但对于李渡来说,他身上存不住灵力,一直维系着总也是麻烦的,不需怎么想都能知道究竟是为了谁的方便。
她视线越过李渡肩头,与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裴容与对上了目光,又若无其事地错开了。
“人世间分别才乃常事,他们两个小妖,还不如我一般看得明白。你却是看得太明白,才总是连句道别都不愿说,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李渡没有察觉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流汹涌,只笑着点了下头:“今日一别,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他说完这句,才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埋怨我当时不告而别呢。”
“但我当初确实不是故意,我虽不爱当面与人说舍不得说再见,但总还是会留个口信的好不好?”
曲微澜不置可否,忽而道:“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等李渡回应,便又什么都没说似的转回了话头。
数十年光阴如水,她如今已然能够随意谈起这件事了:“我当初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当然免不得要多为你牵肠挂肚几分。”
“当年我便知道,你对你那亡夫珍之重之恨不能以身相代,只是我年少时还是太自信,觉得男的女的也没什么分别,你既然会喜欢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女人?”
“实在抱歉。”
李渡感觉脸颊有些烫,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但其实当初,我当初也不知道自己真会喜欢男人,也是最近一阵才……咳,总之,还是抱歉。”
曲微澜如今却并不在意了,甚至对他“最近一阵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表现出些兴味,但也没有多问,只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世间情仇爱恨,本来也不怎么由得了自己。”
她掂了掂手里的糕团:“若非如此,恩公如此良善,恐怕连情|爱都能拆开来,分给这么多喜欢你的人。”
李渡一时有些莫名的心虚,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你近来真是愈发喜爱调侃我了。”
曲微澜抬手行了个道礼:“那便就此别过了。”
李渡点头应了下:“就此别过,曲夫人自多珍重。”
曲微澜:“望你自多珍重想来不太可能,我还是祝你们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李渡揉了下眉心:“你们怎么都这样,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上前来的裴容与牵住了手。
裴容与握了下他的手指,回了曲微澜的祝:“谢谢。”
李渡:“……你们这些人都不听我说话。”
裴容与捏了下他新扎好的小揪:“谁让你那么多前科,还屡教不改。”
李渡瞪他一眼,转身径自往江边走了。
裴容与纵着他偶尔的小性子,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上了水中漂着的竹筏。
竹筏承了符印,逆着江水由北向南,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漂去。
渡口的物候早入了夏,按理来说春月里开的花早该谢了,但或许是因为李渡在雷劫下的那一式群芳妒,岸边的桃李足足开了月余还未谢去。
江上清风悠悠吹拂,桃花李花飘落江水中,有如相送他们远去。
村口劳作的村人遥遥望见逆流而下的竹筏,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聚到岸边。
他们看着竹筏上逆流飘远的两个人,竟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当年的李娘娘。
李娘娘,当初被他们伤透了心的李娘娘。
如若知道秋陵渡的今日,他可会后悔曾经舍下命来救他们吗?
他们还没想明白,就已经下意识地跟着追出好一段距离。
赵学善手里还拎着从自家圈里跑出来的鸡,一直追到实在没有气力,才粗喘着气停下。
他望着李渡逐渐远去的背影,竟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喊了句“娘娘”。
“李娘娘——”
“李仙君,是你吗?”
李渡没有回应,他握着裴容与的指尖,松手将手里的一枝桃花扔进了水里。
花枝撞碎了水上倒映的日光,顺着水流漂到了赵学善手里。
赵学善屏息拾起那花枝,那一枝粉桃却在触手的一瞬间缓缓脱去了本来的颜色,显出数朵晃眼的金。
黄金凝成的桃花夭夭灼灼,一时亮过了江水中映出的波光。
赵学善展开花枝上系着的纸条,看到上面只用端秀的小楷写了三个字。
——给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