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对他从前那重身份,也不知为何总有着这般好的印象。
要是能在当年遇到他就好了。
淮序君避不过自己命中的灾劫,但想来总是能帮着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李渡躲过横云的责难的。
李渡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又在想什么呢?好啦快点放开我,老是抱着像什么样子。”
裴容与从善如流地松下一点力道,只虚虚地环在李渡身后:“在想我们确然是很有缘分,那个姓裴的书生,我想我应是也见过。”
李渡对此倒是有些兴致:“嗯,何时何地呢?”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半生飘零,报国无门,却还是个多话的性子,同你说的差不太远。”
裴容与垂眼回想了片刻,道:“那时候应是燕朝,新朝初立,地方还不太平。我从流寇手里救了他,他非要问我的名姓,我说没有,他便从自己的诗集里摘了两个字给我。”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李渡却似乎并不很惊讶,闻言也只笑了一下:“你的裴也是他的那个?”
裴容与:“是。”
李渡:“这么巧啊。
裴容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确实很巧,这把剑也是他赠与我的。”
他伸手召出不平,剑光泠泠,恰如二百年前的月光。
长剑入鞘,合得分毫不差。
裴容与:“这是你从前的佩剑,对吗?”
李渡:“对。”
裴容与:“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对吗?”
李渡:“对。”
李渡抿了下唇,道:“我一直瞒着你……”
裴容与:“没关系,你有很多不愿提的过往,我也有不愿想的从前,总有一天我们会对彼此敞开心扉的。”
李渡没有说话,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我很开心。”
“开心我们有这般的缘分,也开心我们才初初遇到那时候,你对我好,不只是为了行善积德。”
李渡呼吸一滞,站起身来:“我想起来桌子还没收拾。”
他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又转过身问:“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又摸我的酥糖做什么?”
裴容与拎着那包樊掌门送的酥糖,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听说这家的味道好,不能给我尝尝?”
李渡揉了下眉心:“你这气量委实太小。”
裴容与挑眉:“当然不比你家君上来得宽和仁善。”
李渡:“……”
李渡:“我去问楼下再要床被褥来。”
被褥显然是没要成的,李渡最后自己也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将缘由归结为一个人睡容易失眠,明日又要避着横云向秋陵渡走,还是养好精力为好。
天黑的时候又落了雨,南方的初春乍暖还寒,潮气直直往骨缝里钻。
室内的烛火吹熄了,只有窗外残余的几盏灯,透过掩着的帘子影影绰绰地亮着。
裴容与用手心覆在他的肘上打着圈儿揉,轻声地问他疼不疼。
李渡说不疼,他却又不信,圈着人的小臂又揉了好一会才肯松手。
李渡呼吸平稳地任由他抱着,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他、让他换个松快些的姿势,只是维系着吐息的节奏,就已经用尽了力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回忆过往事,这回的疼痛显得格外来势汹汹。
正如同当年那个在庙里度过的夜晚。
当时他满心怨愤,万念俱灰,却没料到跪在淮序君的石像脚下时,忽而感觉到埋着龙骨的后背上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
淮序君身死,则其龙骨为无主之物,寄存于他者之身,是万万年难遇的天材地宝。然而龙骨却迟迟不能与这具身体相融,此时甚至无故异动,只可能是——旧主未死。
旧主未死,龙骨有灵,不肯背主。
李渡终于于那一刻落下泪来。
淮序君一日不死,他身上不时发作的疼痛便永无止息之日。
庙外月光盈盈垂落,云垂涧水奔腾不息。
李渡抬起头来,看到了神像空白的面容,以及祂颈窝里那一双相偎而眠的燕子。
流水涛涛,春雨霏霏,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兀地悟出了一重剑意。
四时轮转,岁岁如新。
端着烛台的年轻书生起夜回来,睡眼朦胧地唤了他一声“道长”。
这一夜之前他一无所有,然而这一夜过后,他又有了三样东西。
一是他的名字,一是存在鞘中的剑意,一是此后不知道多少年里,他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要他的君上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