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从做事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这次他倒是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想个说辞,拿什么做说辞呢,他决定拿他父亲年迈体弱跟前不能没有亲女儿尽孝为理由。
明帝一进来瞧见得就大殿正中的桌子上堆着二十个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桌子四周,则是打叠了十来个绸缎包袱,每一个后面都立着一个侍儿,那些侍儿也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看样子随时都能够背着包袱离开。
林从就站在这桌子后方,身上穿的也不是宫装了,一身浅青色家常打扮,好像要往哪里去一样。
三公主被他抱在胳膊上,眼睛转得滴溜溜的,自己顶着自己的小手玩,表情却是疑惑极了。
“从儿,你这干什么呢?”明帝大为不解,却觉得这事颇为蹊跷,直觉就不大欢喜。
“母皇,爹爹要回外祖家去。”三公主瞧见明帝,没等林从开口呢,先回答明帝的问题。
明帝一惊,沉了脸色问林从:“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回林府做什么?”
林从把三公主往明帝怀中递:“有劳陛下抱好景儿,把她交给谁养一阵子都行,臣侍要回家去照料父亲了。”
明帝接过沉甸甸的三女儿,蹙起了眉头,“林侯这阵子病情又加重了?朕这就派太医去瞧瞧。”她说着话便转过脸来,吩咐露儿:“让秦梦菲去趟林府,给林侯瞧瞧症候。”
林从拦住了她:“天色晚了,陛下也不必惊动秦大人了,臣侍父亲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既然死不了那你做这幅样子给朕看?明帝愈发不喜,但女儿在手上,也不好当面斥责林从,只问道:“既是林侯一时不要紧,那从儿何必急着回去?”
“爹爹不要紧,臣侍就不用回去了吗?陛下说得轻巧,陛下可知,爹爹只有臣侍和姐姐两个孩儿,如今姐姐在西境修河道修了一年多不得回来,臣侍在这宫里也不得陛下宠爱,不如回去伺候爹爹床前尽孝,可怜爹爹从打仗受伤到现在都没能好利索,也不知道往后还能活多少年了,眼下秋风起了,爹爹跟前没个亲儿女怎么行?”
他本是用这个当说辞要明帝把林征放回来,可是说到父亲林赓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却是当真触动了愁肠,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林从甚少哭泣,他向来骄傲要强,在明帝跟前虽偶尔也有示弱的时候,像这般当面哭泣,却是几乎没有过的。明帝瞬间就心软了,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给林从擦泪,柔声哄道:“别哭了乖,既这么着,你回去一趟也就是了。”
这反应不是林从想要的,他想还好他早就预料到明帝会顺手推舟让他回去,他一边悲悲切切给明帝屈膝行礼,一边给三公主使了个眼色,口中道:“那陛下让人照料好景儿,臣侍这就回母家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就往外走,一点不带犹豫的,那十来个侍儿齐刷刷地背起包袱,全都跟着他走,一时间主仆十余人就离了这大殿,殿内只余明帝和三公主。
可怜三公主景辰不是个爱撒谎的小娃,可是想到林从提前告诉她,要是母皇让爹爹回外祖家,千万要把爹爹留下来,不然她就得一年以后才能看见爹爹了。她是个还不足四岁的小女娃,哪里能够忍受要整整一年才能见到亲生父亲呢?
明帝看林从就这么走了,心里头有点奇怪,也有点不是滋味,但林从要回母家去伺候林侯,她也不好拦阻。虽然按宫规后宫君卿一入宫便与母家无关了,母家亲人生老病死,都不得回去,但林从和林赓都是立有战功的,林赓又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她自来待后宫宽厚,此刻就说不出不让人回去的话。
三公主见父亲毫不犹豫地走了,越走越远,心里头可就恐慌起来了,哇地一嗓子哭出声来,胖胖的小手指着林从的背影,向明帝喊道:“景儿不要爹爹走,景儿不要爹爹走,母皇,景儿不要爹爹走。”
明帝听女儿这么哭喊,还以为是小娃不懂事,连忙拍拍女儿的后背,安抚道:“你爹爹去看看你外祖父,很快就回来了,景儿不闹,母皇带你去父后殿里找你大姐姐玩。”
然而明帝的哄劝全然没能打动景辰的心,景辰听母皇这口气,分明就是允许了爹爹一年之后再回来,哭得愈发大声了,眼泪都落下来了,“不要,不要,爹爹走了就不回来了,景儿就见不到爹爹了。”
明帝一怔,直觉这话中有蹊跷,她赶紧问三公主道:“你爹爹怎么会不回来呢?”
景辰哭哭哒哒:“爹爹说他走了至少要一年才回来,兴许就不回来了,呜呜呜,母皇,景儿要爹爹。”
什么?明帝至此才算明白她方才为什么觉得那么奇怪,她沉了脸色,向已经快要走到院门口的林从喊道:“从儿回来,朕有话说!”
林从并不肯回来,只立在院子里看向明帝,问她:“陛下怎么了?景儿哭一会儿陛下就心疼了?可臣侍爹爹在家里望眼欲穿盼着亲生儿女尽孝,也没见陛下心疼半点。”
明帝被噎住了,心里头盘算着要不就准了林从回去,过几天再把人接回来,想来林侯也不会让林从一直待在林府的,那成什么话了?
可是景辰就在她肩膀上,这小娃不会作假,见母皇不再出声了,认为母皇就是要赶爹爹走。
景辰前面在安澜的麟趾殿里,亲眼瞧见明帝是如何赶陈语易回去的,这两天同弘文和永和一道在庆寿宫读书,又目睹弘文和永和为此郁闷寡语的样子。她平日里最爱同三哥弘文说话,因为弘文在几个孩子中懂得最多,几乎没有弘文不知道的事情,她也很喜欢那个乖巧的小弟永和,永和是唯一一个练武的男娃,同她之间能聊得上来,可是这两天哪怕她主动同他们两个说笑逗趣,两个兄弟也都是淡淡的。
二公主向辰告诉她,母皇生陈叔叔的气,两个弟弟还怎么高兴得起来,这宫里只要母皇不喜欢谁,谁就别想高兴。她听了就记在了心里,眼下见母皇这架势,分明同中秋那天生陈叔叔的气是一样的。她立刻就怕了,挣扎着要从明帝肩头下来,口中喊道:“爹爹等等景儿,景儿同你一起走。”
嘿,明帝一边制住在肩膀上大力挣扎的女儿,一边看向林从,发话道:“景儿闹成这样,从儿你且迟几天再回去吧。”
林从见状,倒觉得这事必须闹清楚,他今个儿把女儿搬出来了,都没让明帝松口,他要是就此留下来了,那姐姐升迁的事还有指望吗?
他看向明帝,语气坚决:“景儿闹腾,陛下就没办法了?她又不是臣侍一个人的公主,陛下哄她几天不就好了?再不济像带着持盈那样,带在身边,她还能闹腾?”
嘿,这个从儿是铁了心要回去了?明帝心头不快,刚要发火,她肩膀上的景辰却是给吓到了。
景辰同明帝之间没那么深厚的感情,她一直都是跟着生父林从长大的,又且明帝对她的管教极为严格鲜少宠纵,母女两个几乎没什么亲密相处的时候,这让她深深觉得跟着母皇过日子,必然没有好日子,她宁可去外祖家。
她哇哇大哭着要从明帝肩头下来,口中道:“呜呜呜,景儿要跟着爹爹去,母皇不要爹爹了,景儿要爹爹。”嘿,明帝这个气啊,她不好冲林从发火,就冲着女儿发火,“朕怎么就不要你爹爹了?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
景辰本就有些怕她的,此刻见母皇不哄自己还要凶自己,哭得愈发大声了,但终究是个小女娃,哭归哭,骨子里的勇气是有的,她挥着胖胖的小手去擦眼睛,那与明帝颇有几分肖似的大眼睛中蕴满了泪水,她一边擦泪,一边从明帝身上挣扎着往下下,“母皇凶景儿,景儿不要母皇抱!”
景辰是学过武功的,从小又身体健壮,力气颇有点大,明帝一个没箍住,景辰就从她肩膀上滑到了地上,小娃在地上跌了一跌,一股脑地爬起来就要往院子里跑。
明帝气极了,弯腰抬手揪住景辰的衣领,不许她再跑,而后冲着院子里的林从厉声大喊:“林从你给朕回来!有什么话你当面说,别蹿腾着孩子闹朕!”
林从施施然地走了回来,看向明帝,表情毫无波澜,仿佛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陛下,臣侍也不是非要回家去,可臣侍家里头姐姐在外面一年多,臣侍也不去陪伴爹爹,爹爹一个人太孤单了,陛下要是能把臣侍姐姐调回来,也就不用臣侍回去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