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告诉你此处有危险?”
她抬起腿踹他,幸亏躲避得及时才没被踢到要害,他却也不意外,只把她按在原地。旁人不敢再上前,元载隔着珠帘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就退到稍远处去,崤山君得了空档,终于能再次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我不会放你独自去见那人。”
他言带笑意,发尾湿漉漉的还带着水气,额角的水珠掉在她脸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崤山君被她气哭了。
“你知道本宫要见谁?” 她继续装蒜:“今夜搅扰了本宫的好事,还敢来管本宫的行止。崤山君,你真当自己是驸马么?”
“我师父。”
他试图说服她,尽管萧婵明显不想听他说下去。
“自我年幼时他就是隐堂首座,无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岁,或许他当真长生不死。” 他眼睛盯着她的脸,却不敢往下看。今夜她穿得也太少了,根本遮掩不住什么。“这三重琉璃境已撑不了几多时,有人在城南发现郊祀礼堂,供奉的是……吾所未曾见过的大梁先帝。”
他说得隐晦,但萧婵已经听懂,瞳孔顿时睁大。她有预料到芈盐已经不愿在这个梦境里停留,而现世的种种回忆时刻在侵蚀这个被精心搭建起来的长安城。但没想到崩塌得这么快。倘若他说得是真,那么或许过不了几多时,在这琉璃境里她的摄政长公主之位将保不住,而其他人也会有性命之虞。就像在三年前的长安那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才是芈盐想要的么?回到那个真正的三年前的长安。但琉璃境里能达成现世之人未能满足的所有愿望,除了一个,那就是做假成真。
假的就是假的,就算再不愿承认,也骗不了自己。
“真悲哀。”
萧婵竟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笑了。
“我会又回到狗皇帝手里么,你猜呢,崤山君。你晓得我曾嫁过三次么,我还和……”
她话没说完,因为他再次俯下身,把外界与她遮得严严实实。萧婵手攥着珠帘不放手,而珠帘相撞的磕碰声让周围人都退得远远的,光是听个响,就不敢想象里边能有多激烈。
然而他分毫没有碰她。
只是在狭窄的矮榻之内,略一挣扎,就纤毫毕现。他方才和她对视时只凝神了片刻,耳根就烧红。
他没办法,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过来。萧婵被看得心里一震,依稀觉得这眼神她曾经见到过。
悲悯的、寂寞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贪婪小人、怒火中烧时只想狠狠凌虐他、又想祈求怜悯。凭什么总是高高在上,又凭什么总是施舍她?他又不欠她的!
“滚出去。”
她语气冰冷,再次奋力挣扎。
“不管是你师父还是谁来,本宫都不在乎。若是你当真可怜我,就现在滚。”
“萧婵!” 他急了,连男女大防也顾不上,只能握住她像泥鳅一样滑脱的腰。她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反身时揪断了珠帘,水晶珠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而那清脆响声显然也震动了方才不敢细听的宫人。她趁他怔忪的当口迅速披衣跑下软榻,只用外袍遮着胸口,正巧与迎上来的元载撞见。他看见她这幅模样脸色只变了一刻,就立即脱下外袍给她披上。
“殿下。” 他低头没看萧婵,而萧婵正回头,看见脸色苍白的崤山君,手里握着几颗珠子,失了魂似地坐在珠帘内。
“还愣着做什么?” 元载吼。“拿下那个大胆冲撞殿下的罪人。”
萧婵看了一眼元载,没有做声。宫人呼唤门后的卫兵立即赶来,把崤山君围住。而他也没有反抗,竟当真跟着卫兵离开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刻意没与他对视,直到黄金屏风合拢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恢复神采,大有接着奏乐接着舞的昏君架势。
夜,三更。
众人都醉了,颠三倒四靠在一起。只有她还醒着,手中拿着葡萄酒杯。坐在她对面的元载双眼微阖,她双唇微启,数了最后两个数,眼睁睁看着他手里的酒杯滚落。
元载的酒里是她特意下的迷药,等他醒来之后,这三重琉璃境将彻底崩塌。谢玄遇已经被支走,他和元载以及其他无关的人都将活着离开,假如她的计策顺利的话。
而在此之前,她要一个人,在此地送别故人。
萧婵左右四顾,在长安最迷乱的销金窟,她独自清醒地坐着。这是她所期待的那种结局,安静、孤独,不用生离死别,也没有哀毁销骨。
不动心,就永远不会被伤害。
“阿盐。”
她微笑。
“出来罢。”
幕帘微动,黄金屏风一点点打开。
屏风后的女子和白天里见到的完全不同,她穿着血红的衣裳,化着大婚时才有的盛妆,颊边两行血泪。她一定是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哭过。她终于想起来,乞榆已经死了。
这才是真正的她,三年前的芈盐,带着对日暮城的恨、对那个假意求婚实则来骗她、最后却为她而死的乞榆的恨,在长安的小院里独居,疯了一般地练舞。那支舞是跳给命运看的,命运对她永远不公,所以她永不失望。
“你要醒了,是么。我猜,这梦境怕是撑不到明日。” 萧婵像个猫一样蜷坐着,慢条斯理磨指甲。
“在你醒之前,还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可惜我不能给你,因为长生药……” 她抬头,对芈盐笑:
“它、炼、不、成。”
“蛊毒不会奏效,因为谢玄遇不会和我一起死,我们之间也没他师父想的那般有情。” 萧婵摊手:“那老东西骗了你。”
说完这句,她就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往前走一步,与芈盐面对面。
“还有,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有长生药,你唤醒了乞榆,他还是从前那个他么?你说‘判官’会护你,我信。但他当真还记得你是谁、记得你们曾经的事么?如若你让他起死回生,他却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阿盐,你要自己再亲手杀他一次么?”
萧婵句句逼问,把对方逼到黄金屏风上。直到最后一句,芈盐睁大了眼睛。
“阿盐。”
萧婵声音放低,像当年在宴席上促膝絮语。
“乞榆是你杀的。”
“因为隐堂九长老的名号,若非亲授,便是被杀而夺之。当年你知道他心里有你,也知道他若是活着,一定会像老城主一样篡权夺位、代替你成为城主,因为他是盗趾之后,命中注定要成为欺世盗名的贼。你不能看着他步你最恨之人的后尘。你杀了他,又等了三年才杀了老城主。但你后来才知道,他被老城主做成了机关人。”
“后悔么?这么多年。” 萧婵摸芈盐的脸,摸到的都是血泪。
“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拦着我。” 芈盐咬牙。“也想看我的笑话么。”
“我若是想看你的笑话,就不会进这鬼地方被你耍这么久。” 萧婵耸肩:“况且我这辈子不也是笑话么?你也看了我的,我们扯平。”
芈盐破涕为笑。
“你若是还不信,仍想试一试,就来吧。”
萧婵伸长了脖子,递到她跟前。
“看看杀了我、再杀了谢玄遇,能不能炼成长生药。”
***
唰。
刀从芈盐腰侧抽出来,架在萧婵脖子上。握刀的手却不是芈盐,而来自她身后。
身穿黑衣、气质冷冽沉默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把芈盐护在一边。他半边脸都戴着面具,看不见究竟是青铜、还是人面。
“乞榆,住手。” 芈盐要空手握住刀刃,男人见状立即收刀,而她还是被刮伤了。
萧婵笑,抱臂看她。
“阿盐,你果然不舍得杀我。”
“不是信你的话。是我想通了。”
芈盐没有看身后的男人。但萧婵却在抬头看到她和她背后得男人时瞳孔微震。
“乞榆”在消失。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他如同坚冰化作水,在芈盐身后缓缓融化。最后一个动作是他用尽全力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触碰不到一丝一毫。因为他只是幻象而已。
芈盐捂住双眼跪下去,肩膀抖得不能自已,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淌落在地,和融化的幻影交织。
“别让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