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萧婵和崤山神君大婚吉日很快定下,正是长安春日,上巳节前。
公主府内,萧婵拿着谢玄遇的庚帖有些恍惚。这庚帖上的日子她总似曾相识,但明明他们不曾有过婚约,难道是在她失忆的那三年里,他们曾成过婚?这未免太过荒唐,又或者三年后的萧婵与她知道的根本不同。三年了,她会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么?假如连三年后自己的心都不能揣测,这世上还有何事可堪把握?
萧婵对镜,看着侍女替她整理金钿金钗、贴好眉心和额角的梅花。这次她不是远嫁和亲,心情却比和亲都忐忑。这种紧张情绪让她觉得陌生,却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幻境里和谢玄遇成婚会让她这么紧张。
“五郎。”
她一紧张,这名字就脱口而出。而角落里原本站着看她梳妆的元载就站起来,用一贯的言听计从的眼神看着她。
“茶。” 她喉咙干哑:“我要茶。有些渴了。”
元载递过玉杯盛的热茶,试过温度才送到她手上。她顾不得唇上刚涂的口脂,仰头一饮而尽。铜镜里看不见元载的表情,但她知道,元载一直看着她。待她喝完,元载就将茶接过,流风回雪的身姿、眼角余光瞟到侍女,对方立即会意,躬身行礼后就走了,偌大寝殿里,就只剩下她和元载二人。
铜镜里,她看见元载拿起玉梳,细细帮她梳最后两绺垂在额前的发丝。窗外鸟雀啼鸣,在初春的早晨,她想起直至现在,她都没认出眼前的究竟是三年前的元载,还是随她一起进入幻境的元载,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与三年前不同。
假如眼前的人果真是幻境,那么真元载为何没一起进来?如若元载是假的,那么幻境里这个化名为崤山君的谢玄遇,也会是假的么?
“五郎。”
她终于开口问了。
“你究竟……”
“殿下心中所想何事,五郎不知。” 他打断她的话,修长手指停在她额前,抚摸她额角花钿。
“但殿下近日分外忧虑,是为这婚事,还是别的?”
萧婵不说话了。
如果他真是幻境里的五郎,贸然问出口,或许会引起幻境震荡,毁掉此前谢玄遇苦心布下的局。芈盐梦醒身死、日暮城也会因此受到牵连、毁于判官之手。当下唯一能确定与她一样是幻境外之人的,只有幽梦。
“若是为婚事,五郎倒知晓另一件事,可让殿下宽心。” 他不紧不慢:“听闻,此番崤山君能来长安,乃是为日暮城与萧梁的百年安定。与其说是嫁娶,不如说,崤山君此番来,是为和大梁‘和亲’”。
她看着镜里的元载,他就继续说下去。
“崤山自古崇拜山神,神君位同王公。此番以神君请婚于萧梁,乃是贡献质子。一旦交战,神君便首当其冲。因此,即便殿下与崤山君无甚情意也无妨,设神殿供奉如常,日暮城便会对殿下感恩戴德。”
她许久不说话,该开口时,倒是先冷笑一声。
“照五郎这么说,和亲的公主也不过是质子罢了。”
元载脸霎时变白,把玉梳搁在桌上,当即要跪。
“殿下知道五郎并无此意。”
她这才把他搀扶起来,手指摸上他的脸。
“本宫当然知道你无此意。你从前也出身公侯之家,钟鸣鼎食。如何流落到长安,本宫不去猜,也知道几分。寄人篱下的滋味,无人能比你我更懂。”
元载眼神在瞬刹间变幻几多,最后还是站起,继续拿起玉梳。那雕双雁的玉梳作为最后的发饰,郑重落在她发间。
“如何处置崤山君,本宫自有定夺。”
她站起身,朱红裙裾在身后展开,绵延数尺,如同石榴色的河流。
“身为摄政,婚事便是天下事,不由我做主。若因区区一个驸马,伤了与机关城的和气,便是因小失大。”
***
萧婵打开门,迎接她的是长安城下黑压压百姓的欢呼。那声音如同山呼海啸,震得她心脏轰鸣。
这便是权力之巅,只要曾经站在这里,余生都会为保住这位置而像豺狼般厮杀。
三年了,她终于离开梦魇里曾反复回到的长安,而在幻境里她又站在此处,比任何时刻都真实。这就是她所要的人生么?孤家寡人、权倾天下。
但总觉得怅然若失。
“殿下。”
她身边响起某个声音。而城楼下、山呼海啸之声骤然停止,万籁俱寂。但那些欢呼的人群并未消失,只是以原本姿势停在那里,仿佛被定住般。
“勿回头。”
那声音沙哑,不辨男女,不分老幼。
萧婵打了个冷颤。这声音她应当认识,但始终想不起来。就像她想不起那庚帖在何处见过一样。
“幸会,吾乃隐堂十长老之一,现任首座之师。”
她安静听着,而身后的人静在咫尺,却听不见任何呼吸。就像个死人。
“此番吾来三重琉璃境,是想告诉殿下,勿入相思门,勿受相思苦。悟得诸情无非梦幻泡影,当下解脱。”
那声音说得很慢,像不堪忍受什么巨大痛苦。
“我不信。” 萧婵微笑,她一眼都没看向身后。
“你说当下得解脱,而本宫自许多年前起便知,此生不会解脱。你来迟了。”
身后沉默,许久,那沙哑嗓音再度响起。
“谢玄遇是殿下命定的劫数,终会害你万劫不复。入此三重琉璃境之际,吾将你二人结局当面示现,谢玄遇遂与吾达成盟誓,三重琉璃境内,他将于识海中尽数除去你二人从前之事,复归纯阳之体。若能自始至终不动情,吾便施法解救日暮城。”
萧婵冷笑。
“我与谢玄遇是如何结局,你又怎得知。有如此神力,为何只敢在背后搅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