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萧婵在梦中惊醒,门外立即亮起灯盏,接着是元载的敲门声。
“阿婵,又做噩梦了?”
回忆停留在三年前,她知道那时自己半夜常在噩梦中惊醒,梦中都是陈年旧事,元载就会提灯入内、拍着她哄她入睡。偌大公主府里,好似只有两个活人。
那时长安常下雪,从初秋下到春尽。她以为自己活不到有能力除掉仇人那天,但终究还是活到那天了,以失去所有身边人为代价。
“阿婵?”
元载还在敲门。
他还保留当年半夜就醒来查看她是否安睡的习惯,即使已经当了摄政王。但萧婵不想告诉他,自己方才做的不是噩梦。
是个可怕的春、梦。
梦里跟她颠鸾倒凤的另有其人,那人眼睛被锦带罩着,看不清全貌,但轮廓清晰。锦帐里落满桃花、树荫下黄莺低语,天地间生气充盈、浓香盈袖,但那些都不及她所触所感。
那人的声音、肢体的温度、以及穿过锦带看向她的眼神,让人凛然生畏。但越是被那双眼睛盯着,她浑身的火就愈烧愈烈,从心口泵到四肢百骸,把所有不安的愤怒的怨怼的都烧光,只剩清凉干燥的草木香气。
接着是她坠入深水,还是同一个人跳进水里,攥住她的手往上拉。双耳如雷轰鸣,她的心多年来真正开始跳动。那是萧婵第一次知道在水里也可以流泪,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想活。
想活很可耻么?
想活很难么。
“阿婵,开门。”
元载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萧婵从沉思中回过神,梦境里那人的影子消散,她开门,看见散发不戴冠、领口敞着的元载,托着灯盏站在回廊下,脸上的焦急不像假的。
玄色深衣、眉目如玉。就算他从前不是东海王留在长安的弃子,靠脸也足以在长安谋个前途。但元载所谋甚大,大过长安。他们都是不甘久居于人下的人,她早该知道。
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当年他离她而去并非不得已,而是顺从本心。就算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抛弃她。
就像她也会为了复仇选择抛弃他一样。
“五郎。”
她声音难得温柔。元载恍惚了一下,以为梦回当年。
“无事,回去睡吧。”
萧婵抬手关门,元载却伸手拦住。指尖相触,她发烫的触感惊了他一下。举灯细照,才看见她脸上的红晕。萧婵立即躲避,他却又进一步。
“怎么脸这样红?是风寒,还是……”
他沉吟,脸色也阴郁几分:“昨夜的香。”
“都不是。” 她下力气关门,眼见着要把萧梁摄政王卡在门中间,元载也没有要挪步的意思。
“阿婵,昨夜……”
他目光灼灼。
“当真喜欢他?有多喜欢?若是他死了,你可会祭拜。我若是为你而死,你也能那般伤心么?”
萧婵心中忽然震动,起了不好的预感。她一把揪住他衣领,踮起脚威胁,眼神凌厉。
“不可胡来。”
元载笑了,他低头抓住她手,趁萧婵不注意拉到自己胸口,亲了一下她手腕。那里有枚朱砂状的痣,除了元载,没人知道。萧婵瞳孔微动。
“五郎不会死。五郎会一直待在殿下身边。毕竟,已经丢掉殿下一次。” 他眼睫垂下,似在虔诚忏悔:“不会再有下一次。”
更漏滴过,隐隐地,她似乎听见天极阁那里传出乌鸦啼叫、成群结队的乌鸦在高处盘旋、遮天蔽日。叫声凄惨,映照惨白硕大的圆月,挂在天极阁顶,无情注视人间。
萧婵蓦地恢复理智,方才动摇的目光已经恢复冰冷。
“不早了,东海王殿下。”
她从元载手心抽回手,元载的眼睛低垂着,她看不见他眼底倏忽即逝的暗光。
“明日还要准备祭典,早些歇息吧。”
***
萧婵没再做那个梦,此夜,她睡得比从前都安稳。
次日晨起,日暮城余下的权贵们皆聚集在那令人望之即惊惧的祭台周围。昨夜那场意外之后,元载带来的萧梁亲兵迅速包围四方、此时沙地平整洁白、祭坛高高耸立,如同无事发生。但愈像无事发生,愈是令人害怕。
这意味着,萧梁有在一昼夜间抹除日暮城所有权贵的能力,只是不愿这样做而已。
而在祭坛中央、面朝天极阁的空地上,并肩站着萧婵和元载。
他一步步带着她站上去、站在最高处。她素淡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似这不过是理所应当。
“那女人是谁?”
“长得好像……长公主?”
“那个祸国的妖女?她不是死了么,怎的会在日暮城?”
“说是私自与北境交好,被摄政王一箭射死了。那这个是谁,是——鬼么?”
众人又害怕起来,真正怕的倒不是她,而是她旁边那个人。那个看似运筹帷幄、城府深沉,让所有试图收买或是威胁他的人都无从下手的东海公,在回长安的一年里平步青云,坐到那个位置,而现在,眼看着要被一个已经失权的长公主所毁。
但他看起来浑不在意,就像这滔天权势本就应该是她的,自己不过是原璧奉还。
“你听见他们如何说了么?”萧婵对他耳语。
“天下以为我疯了。” 元载微笑,握紧她的手:“而五郎觉得,是天下人疯了。我今日之举,不出五日,便会传到长安。漠北以为萧梁再无君主,出兵南下之时,便是瓮中捉鳖之时。”
他说完,萧婵惊异地看他一眼,旋即也笑了。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旁人以为,五郎平日在陪公主斗鸡走狗,殊不知公主府里都是兵书。”
元载眼里都是怀念。
“五郎亏欠阿婵实多。”
“没什么亏欠不亏欠。” 萧婵一脸豁达:“教会你,我也省事不是么。”
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