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安静而残酷,“死去”多年的上一任日暮城主在蛛丝包裹中微微闪光,仿佛洁白的蛹。
天极阁内寒冷,但梓棺内气息依然浑浊。但芈盐毫无察觉,她缓步走到放置干尸的祭坛前,半跪下去,把额头靠在祭坛边上。
“阿娘,你说过等我长大了,要看我跳《绿衣》。阿盐现在长大了,你低头看看我。”
“你我的仇人,我已经杀掉了。阿娘,当年你也曾喜欢过我阿耶是么?是不是我们掌握墨家机关术的女子,一旦对谁动心,都没有好下场。”
芈盐闭眼,自语的声音逐渐微弱。蛛丝网寂静延伸,在这诡异空间里,像下了一场最寂寥的雪。
“你喜欢的人毁了日暮城,我喜欢的人,成了怪物。”
谢玄遇在暗处,听到这句话时,他握紧袖剑。
判官的脚步在此时停止,万物无声。亘古黑暗中,只有那些血腥壁画上死不瞑目的女子们在喧哗。
“出来罢,首座。”
芈盐的声音像是疲惫至极。
“前因后果,你都看到了。今夜之后,世上不会再有日暮城。” 芈盐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仰头吞下。“不会再有谁死,也不会再有机关术。隐堂的乞榆我已当了三年,对那个人,我仁至义尽。”
谢玄遇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就想起一声极凄厉的吼叫,那吼声震天动地,整个天极阁都因此抖了几抖,灰尘从画梁上簌簌落下,密密麻麻的乌鸦在窗外飞旋。
接着一个暗影从暗处跳下,恰好落在芈盐身边。它看似庞大,实则轻捷,跳下时,甚至没有掠起灰尘。
这是谢玄遇第一次看见半人半机关的怪物。它全身上下有一半是精细木块、青铜与其他制成,除此之外,便是超乎常人的体格,虽则身长八尺有余,却并不如昨夜与此前擦肩而过时看到的那般吓人。他细想,终于记起第一次见到“判官”是隔墙之外、月光拉长的影子,第二回则是夜宴上的火光下、影子也被拉长。真实的“判官”其实从未现身,它是个懂战术、有计谋的,乃至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眼前的怪物毫不理会谢玄遇的存在,它一心扑在芈盐身上,嚎叫着用青铜手指扳起她下巴,用手指去抠她嘴里药丸的残余。但芈盐嘴边已经溢出暗黑的血,接着是耳朵、眼角和鼻孔。
她服下的竟是剧毒。
“判官”口中呜咽,但它喉咙也是青铜打造,早就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窗外乌鸦急切聚集、用翅膀拍打窗棂。芈盐却抬眼,幽深目光投向某处,“判官”随着她目光看过去,瞧见谢玄遇时,它略怔忪了一下,只是这个瞬间,谢玄遇终于意识到他是谁。
“乞榆。”
“你就是上一任隐堂九长老之一,乞榆。”
这答案就在谢玄遇嘴边,说出来的瞬间,芈盐苦笑了一下。他走到两人面前半跪下去,手搭在她脉搏上,微闭着眼睛。“判官”静默不动,仿佛古墓前的守陵石像。
“是幻花毒,服下半个时辰内就会死,无药可医。” 芈盐声音微弱,谢玄遇垂眸看向芈盐。她嘴唇已经变为青紫,只有目光炯炯,像是回光返照。
“当年你给我的毒药,我一直留着。” 芈盐看向怪物,但语气更像是喃喃自语。她不指望他能听懂,像不指望能保命。“你说,若你某日当真变成了替老城主杀人的傀儡,就给你服下这药。但我现在是了。”
“若再任由判官杀人,我又与老城主有何分别。”
芈盐闭上眼睛,两行血泪寂静流淌。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蛛丝缠成的网络仿佛嗅到濒死的甜美气息,光芒闪烁,缓缓靠近芈盐和“判官”,在等待收紧的一刻。
“乞榆。”
她呓语,素白的手搁在青铜手上,在缓缓变凉。
“我想回长安。”
芈盐知道怪物不能开口说话,在蛛丝缠绕的陷阱之中、在干尸垂眸悲悯注视下,她口齿已经逐渐不清、毒药沁入四肢百骸。
怪物抱着逐渐僵硬的芈盐,它喉咙早就被割破,再不能开口作人言,只能发出含混叫声,但此时它青铜手指在地上敲着,一字一顿,竟由长短音调组成古老歌谣。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
那是首三年前流行于长安的歌,歌词古老、天真。谢玄遇半跪在前,郑重地,对两人低头行礼。
隐堂九长老乞榆一脉就此断绝,窗外鸦群发出凄厉吼叫,就像死去的是它们最心爱的女儿。
***
就在芈盐的呼吸完全停止之时,抱着她的“判官”身上也起了变化。
遍布整个空间的蛛丝,此时疯狂生长,几乎覆盖所有角落。斑驳壁画上图案被遮挡到完全不见,而芈盐阿娘被制成不腐塑像的尸体也完全被蛛网覆盖,彻底变成一人高的蚕蛹,站在祭坛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