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婵!”
屋里芈盐一声喊,把她喊回神。她转身跑进去,留谢玄遇一人站在屋外,手握紧了又放开。
***
“对,再往上点,这样便系好了。”
萧婵看着镜子里盛装的芈盐,神色满意。
“阿婵还记得这衣裳么?当年在长安,我便是穿它跳《绿衣》。后来乞榆死了,现在城主也死了。”
芈盐安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心朱砂痣红得耀眼。
“原来做日暮城的城主,是如此孤寂的事。”
“你从小见过你阿娘做城主时的样子么?既然城主说她是与人私奔,你可见过那个将她带走的人?” 萧婵在她身后帮她戴簪子,翠鸟翩然欲飞、步摇在鬓角晃荡。阳光冷冷地洒在斗室里,这一幕不像重逢,更像告别。谢玄遇抱臂站在阴影里,看两人窃窃私语,若有所思。
“没见过。”
芈盐拿着手里最后一根簪子,顶端雕成长生树,每支树杈上都停着青鸟。
“其实这套衣裳,是我娘留给我的。每一任日暮城城主,都会在天极阁跳一曲《绿衣》,上与天通。到了我这一辈,天极阁书库被烧,机关术便传不下去了。纵使我会跳《绿衣》,也什么都不是。纵使嫁给崤山山神,也不足以弥补当年我娘欠下的孽债。”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萧婵将她手里的长生树拿来,插在她发髻中央。
“阿耶。现在他已被‘判官’杀了,可崤山山神怒气未熄。待日落后,‘判官’还会杀人。”
“如何得知山神怒气未熄?”
芈盐嘴角扬起,那是个奇怪的笑,将她日光下的脸分成两半,一半欣喜,一半悲戚。
“因为‘判官’是从小看我长大的。从我母亲离开日暮城、不知所踪那年起,我就能看见它。无论我在何处、无论谁离开我,‘判官’都不会。就算死在它手上,我也不怨。”
“可乞榆也是判官杀的,你们当年不是很要好么。就算他有罪,就算他是隐堂刺客出身,有过真心,焉能不恨?”
萧婵眼神出奇地冷静。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放,而谢玄遇在暗处,看萧婵把自己的往事在他面前翻出来,当做引出真相的诱饵。
“芈盐,你告诉我”,她低下头,与女子耳语。
“那个‘判官’,是否就是你本人。”
“日暮城的机关术,其实并未中断,对么。”
“不是。”
芈盐笑得平静。
“别说是阿婵你,就连城主、我的父亲也曾如此怀疑过。尤其是乞榆惨死之后,他便更加疏远我。当年他反对过我与乞榆在一起,因为日暮城芈家的女子,若不能继承机关术,就要嫁给全九州最有权势的男人,以繁衍能养得起这座边陲重镇的后代。而彼时萧……” 她看了眼萧婵,见她目光一瞬不瞬,就继续说下去:“萧梁当时的皇帝,有意架空日暮城。说是选妃,其实并未有意召我入宫。而那曲名动天下的《绿衣》,原本是万不能示人的娱神之舞,萧梁有意羞辱日暮城。不跳,便有借口发兵攻打,跳了,天下就都知道,日暮城机关术已绝迹,沦落到求萧梁庇护的地步。”
“但我接旨了。”
芈盐仰头,眼里有光闪烁。
“城中百姓便从此议论纷纷,说我是日暮城的叛徒。我去长安献舞那年,父亲在日暮城做了城主。百年来女城主的规矩就这么被打破,萧梁皇帝,却未曾对此置喙,甚至御赐印章与锦衣给父亲。”
“原来如此。”
萧婵点头。
“那时在我身边的只有乞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名动天下的盗贼,扮成富商来日暮城,是想骗走我要挟父亲。但没想到,我是个弃子。” 芈盐笑了笑。
“在长安时,他眼睁睁看着我众叛亲离,大抵动了真心。”
“恶人的真心也是真心么。”
萧婵猝然发问。
“不知。”
芈盐扶住步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我曾让他走,离开日暮城。但他终究没走,死在判官手里。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是我也死在判官手里,算不算在一起过。”
“那山神呢?”
萧婵追问。
“若是命定献给山神的祭品,死在‘判官’手上,山神的怒气会平息,还是更加震怒?你们日暮城这套把戏,当初究竟是谁定下来的?”
“或许今晚就知道啦。” 芈盐伸手,从妆奁底下抽出一把鱼鳞刀鞘的软刀,藏在腰带中,回头对萧婵嫣然一笑。
“我做摆设这许多年也累了。其实昨夜判官杀了城主,我很开心。”
“从前,他口口声声说爱我阿娘,可终究做了城主,娶了新夫人,还亲手将我封死在喜轿里。他说当初背叛的是阿娘,他做什么,都有一套堂而皇之的道理。但判官杀他之前,没听他讲那一套道理。今夜我去天极阁跳这支舞,不是为求生。在山神面前,我无话可说。对天地,我无话可说。”
“我不会让你死。”
萧婵余光瞟了一眼谢玄遇,目光交汇时,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萧婵的计划,她从不坐以待毙。而萧婵再次惊讶于他对她的了解,此情此景,又只能遏制这种惊讶。
“我会让你做城主。”
“来不及。” 芈盐转身,哗啦一声推开窗户,极远处惊起寒鸦。她语气笃定:
“今夜再不进行祭典,日暮城不会放萧梁来封禅的人离开崤山。仰仗天险,这里的人比起皇帝,更怕山神。只有我去天极阁这一个法子,能让你们都活着离开。否则,你我都将被杀了做成贡品,献给崤山。”
萧婵忽而灵光一现,握住她袖角,目光灼灼。
“芈盐。”
“你骗我。”
“关于崤山山神、关于配阴婚的事。若我们当时未曾讲车马拦下,你也不会死,是不是?这一切……其实你都早就安排好了,你早料到城主会将你送给山神,你只是诱使他犯下这桩罪,如此一来,判官就会杀了他。而你就可以在娱神之舞后,顺理成章在众人拥戴下继承城主之位。若我没猜错,自从你父亲接手城主位置之时,你就在谋划。”
看见芈盐躲闪的眼神,萧婵脸上不是失望,而是赞许。
“三年了,阿盐。看来你也没变。这恃强凌弱、黑白颠倒的腌臜俗世,没能杀了你,也没能杀了我。”
“那么,阿婵你是如何猜到的?” 芈盐也不再伪装,靠在窗边悠悠地问。
“《绿衣》之舞,原不是娱神,乃是葬神之曲。上古大争之世,墨家偷取天机。怕神怪罪,就杀了神,又跳舞镇压神的怒气,故而历代城主都是大司祭。你父亲是个只知夺权的庸人,不知真正的日暮城继承者,根本不畏惧山神。这是你当年亲口告诉我的。”
她步步紧逼,把芈盐逼退到角落里。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真正的大盗,是窃取天命。”
萧婵目光奕奕,伸手掐住芈盐的喉咙,而对方眼里并无惧怕。
“摄政王恰于此时来封禅也并非偶然,你知道萧梁皇帝死了,就想杀了摄政王,但我也会出现在此地,是你没算到的事。”
“我说得对么,芈盐。”
萧婵手指用力,女子抬手阻挡,把萧婵的手腕划出血道,谁都没有放手。
“或者,我该叫你乞榆。”
女子眼里光芒闪烁。被认出时没有惊慌,只有惊喜。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终于见到一线天光的绝望的欢喜。
“那个当初将隐堂术法传授给你的上一任乞榆,他还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