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盐被萧婵掐得呼吸不畅,但眼里却现出欣慰。是隐藏许多年的秘密重见天日那一刻、终于能将往事招魂的欣慰。
“阿婵,你真想知道,今夜就来看我跳《绿衣》吧。”
“这辈子最后一次。”
***
夜。
天极阁下,尽是雪白衣冠。
老城主在欢迎摄政王的夜宴上忽然被巨人扯断头颅、惨死当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日暮城,人心惶惶。这座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葬礼了,由于距离长安太远,连年征伐也波及不到这座险要城关,只要拉起天桥,就算千军万马也难跨越千尺峭壁,因此城中的贵族男子们习惯了奢靡安稳,甚至发明出种种浪费的残忍的享乐,例如用极北昆仑运来的雪水和西域葡萄酿造酒池、用价值千金的香料涂墙、在撒金粉的大殿里召集舞姬跳舞而金粉不扬起,以及选美妾杀死,其骨头制成琵琶。*
这些都是猝死城主上任之后发生的事。为了令自己地位巩固,他下令涂抹所有从前女城主们在位时的存在痕迹,乃至于篡改史书。城中有墨家血脉、会机关术的女子都被隐秘地藏起来了,有女儿的家家户户都惊恐至极,尽管从未有人宣称自家有凶案发生。日暮城的机关术销声匿迹了,只有“判官”的阴影,盘旋在所有人头上。
日暮城从三年前就不再有葬礼。老城主的死,是这座城三年来的第一场葬礼。
人们连白麻布都没时间准备,只能匆忙找不同材质的布料和相近颜色拼接。因此这原本悲凉的场面细看去却十分滑稽:有人尚在宿醉,有人随便套了件女眷的裙裳,有人干脆把床帐扯下来裹住,全无体面可言。
但所有城中权贵如此滑稽地到场,一半是为瞧瞧下一任城主到底会是谁,一半是慑于元载带来的兵。
昨夜在“判官”杀了人就消失的瞬间,宴席的控制权就被无声接手。穿着萧梁铠甲的卫兵大摇大摆踏进正殿,把老城主遗下的新夫人和子女们全都关在后院。攻守之势彻底倒转,而原本还打算扶立老城主年幼儿子做傀儡的贵族,此时正全身素白,站在天极阁下第一排,抬头看时,瞧见的是高悬的夕阳,正在百尺高楼顶端燃烧,众人却冷得打颤。
下一任城主究竟是谁?人人心里都嘀咕,但没人能想出那个名字。
那个被人遗忘了三年的名字。
萧婵也在人群里,她穿着谢玄遇那身宽大道袍,梳着高髻,从后头看辨认不出男女,从前头看辨认不出是人是巫。
谢玄遇就在不远处站着,和天极阁的神官们站在一起,竟分外搭调。赤鸫早已隐没在天极阁内,而元载则坐在天极阁下、中央搁置的龙榻上。
龙榻边燃着薰陆香。
元载面前是座十几尺高的祭坛,在天地之间。没有护栏、没有雕饰,经年未用,上面全是尘灰。
听说今夜是为老城主办的送行仪式,众人却不知摄政王将仪式设在此处,又收拾出这废弃已久的祭坛是什么意思。但人群里有些年长的支吾了,接着他们惊惶失措、想离开此处,却被早已等待在周围的卫兵长枪拦住,动弹不得。
而有些眼力见强的权贵们,此时才突然发觉。
这天极阁所围起来的祭坛四周,就像个羊圈。被长枪和刀剑围住的他们,就是被圈在此处、任人宰割的羊。
鼓声响。
神官吹起笙箫、青铜钲、铙、磬、编钟一齐响起,阗宇寂静。
上苍震怒至极时,反倒是极安静的。
接着,上苍会落下第一滴泪,落在大地上,化成千里盐池,烧干所有能长出谷子的土地。
就像此刻,天上不知为何掉下几滴雨,落在祭坛上。
接着有女子从远处走近,一步一步登上祭坛。她浑身着新翠的绿,云鬓高鬟,发髻中央是黄金打的长生树,树上雕刻青鸟。
她一步步走上祭坛,没人能叫出她名字。
日暮城的人都已经忘了她。
走到尽头,她站在祭坛中央抬头望天极阁,忽而眯起眼睛。
在无人看到的暗处,她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判官。
她嘴角扬起,继而闭眼,在鼓点与钟磬停止的瞬息,做了个玄妙至极的起手姿势。
《绿衣》之舞,天下独绝。
因其不是取悦人皇、取悦上苍之舞,而是镇魂之舞。
人杀死了神、送神离开人间,从此人孤独至极,神也孤独至极。
她在余下的箫声里旋转起舞、起初冷清空寂,之后悠扬婉转,最后千百种声响汇聚为无声长啸,那是上古凤凰的吼声,刹那间众人全抬起头,在夕阳血色余光里,恍惚中看见从碧青苍天深处飞来万千玄鸟、跟随凤凰化为大风、飘摇升仙去!
人们落泪、发抖,有人终于颤抖着喊出那个数年没敢喊出的名字。
芈盐。
少城主,芈盐!
少城主回来了,机关术回来了!日暮城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