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婵愣神了。
“还是说,他与我一样,在殿下心中,都不过是解闷的玩物而已。” 元载在她提及北境之后,悄无声息地,两人之间一直保持平衡的面具被打破了。
“没用了,就丢掉。”
他又往前一步,把她逼在凉亭柱子边。
“我当年不告而别固然是错,可殿下后来未曾往东海国寄过一封书信,也未曾打探过我的消息。若是当年听闻我的死讯,阿婵,你会像哭一只养过的雀鸟一样哭我么?”
萧婵抬眼看他,但神情比他冷静许多。树影滑过她明暗各一半的脸,元载看见她的笑意也是冷的。
“原来,五郎你是这么看我的。”
她偏过脸。
“可惜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真如你所说,你当年不告而别之后,我连哭都未曾哭过。这么说,东海王好受些了?”
“萧婵!”
他不堪重负地打断她,接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温顺但悲伤的眼神。
“你我已错过三年,还要错过一辈子么?”
“随我回长安,好不好。”
“别像不认识我那般看我,阿婵。遭你这般冷待,还不如当日在城头你一箭杀了我。”
他说完停住了,而萧婵也抬头看他。
“什么射箭?什么城头?我为何要射你?”
“是我随口胡诓。”元载眼神慌乱。
“东海王。” 萧婵彻底改了称呼,她站在原地,瞧着原本日思夜想着要见到的人,忽而觉得夜风寒凉得难以忍受。
“我恐怕,不能随你回长安。”
她眼睫缓缓地眨,但没有泪掉下,一滴都没有。这也同她以为的不一样。
“因为不信你了。”
她握住衣角垂下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他。
“这玉佩本宫自离开长安,一直带在身边。今日物归原主,东海王若是不要,便扔了吧。”
元载没接,他眼神只落在“五郎”那两个字上。半晌,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若我说,东海王如今要不起殿下的玉佩了呢。若我说殿下如今若不回长安,这天下便再无处可去了呢。”
他碧玉般的眼瞳在黑夜里闪着冷光,而在这一刻,他像极了铁面的君王。
“若我说,就算殿下舍弃了我,我也毕生追随殿下,至死方休呢。”
“阿婵,帝王基业尽皆白骨堆成,你我都明白,要走到最高处,需舍弃多少。殿下想寻的那般请白无垢之人,恐怕不在人间。就算是那个人,也犯过殿下不知道的罪孽。我敢赌,阿婵,你敢赌么。”
她不说话。
突然她拆下头上的金钗,往玉佩上用力划了一道。
两个稚拙但诚恳的字就这么被划破,再难复原。而元载眼里的光晃了晃,彻底碎裂了。
“五郎,我今日才明白。这便是你与我最大的分别。”
“世人不信能走通的路,我偏走到底。”
她松手,金钗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哪怕无人再与我同舟。”
***
萧婵在林间漫无目的地走。
她知道山间有元载的兵驻扎,此举并不算危险,但她方才也是一时激动,竟莽莽走了几里路,回头望时连凉亭的影子也看不见。抬眼时只有密林,比夜更黑。
这是崤山深处。有山神、有精怪,也有磨牙吮血的猛兽。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说不定她真要送命于此地。
元载没追上来,或许是对她当真灰心失望,或许是真觉得她总有法子脱困,毕竟她可是萧婵。无所不能、化绝境为利剑的萧婵,怎会如此糊里糊涂地死在这种地方。但人总有失去控制的时候,如果她也有,那就是方才与元载争吵。
她越是拼命想想起来当年元载走后,自己究竟有没有挽回、有没有打听他的消息,却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自己真是如他所说,那般冷心冷血的人。
她站定。
风声吹过她前后左右,鼻尖闻到一阵腥气。
猛兽的腥气。距离不过数步,或许,已经跟了她一个晚上,就等这落单的瞬间。
萧婵闭眼,默数林间猛兽扑上来的时间。她想,终于要死了,好像已经等了这个时刻许久。
猛兽长啸,声震山野。
那瞬间有些回忆碎片灌进她心海,那是她追溯此生、孤寂到极点的一瞬,看见的是有个白衣身影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握刀的手温暖干燥。他说,殿下,我来迟了。
热血溅在脸上,但她没死。
睁眼时萧婵看到谢玄遇收刀回鞘的身影,他转身时眼神责备,像在骂她如此深夜还在山里乱跑,但萧婵扑进他怀里,把他剩下的话都堵住了。
她这时才开始流泪,像这辈子没流过泪似的,把泪水都胡乱擦在他衣领上。
——原来是他。
在那复仇的最后时刻,她真的不是孤身一人。有人陪在她身边,帮她善后,替她补刀,那人不是元载,是谢玄遇。
他僵站着任由她拿自己当擦眼泪的手巾,哭了一会,萧婵才抬头,眼睛晶亮。
“你为何不说。”
她问。
“说什么。”
他声音干涩。
“没什么,我们下山。”
她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他以为她是在生气,可萧婵就在此刻放开了他,没事人似的笑。偏偏那笑容很晃眼,他挑不出错处。
她如此说完,刚走半步,就瞧见猛虎尸体,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见谢玄遇,他面无表情半跪在地,说,上来。
萧婵踌躇:怎么好使唤谢大人。
他也淡淡的:那么,殿下腿不软,自己下山。
她借坡下驴,手脚麻利地爬上来,他背着她一路走,萧婵比平时安静温顺,像只顺毛狐狸。正在思索她究竟为何如此不一样时,谢玄遇忽而停住,半边脸霎时烧得发烫。
因为萧婵毫无预兆地舔了他耳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