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婵不说话了。
谢玄遇见她不说话,也不追问了,顺势躺下去,就躺在她身边。
萧婵推了推他,他不动,再推,他就说,我身上有伤。她纳罕:什么伤?谢玄遇想了一会,说,此前杀了一位长老,还重伤了幽梦。还有东海公的箭……
他还没列举完,萧婵就说,好好好,谢大人躺这里休息,我走。
她翻身下床,却没料想到谢玄遇伸手将她拦腰抱住。
灯烛已灭,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呼吸就在后颈,手掌则在腰间。她仰头,他就在后颈落下一吻,触感像长安初冬的雪片,也像刀光。
“你……”
她欲言又止。
“不是向你要个回答。”
他语气还与往常一样平淡。
“若是我能陪殿下到最后,自然能等到回答。”
她没话讲了。黑暗中转身,以为能继续,没成想扑了个空。谢玄遇竟然兀自躺下了,还拍了拍身旁的枕头。
“睡吧,三重琉璃境原本就耗人心神,不可过于劳累。好在问过了幽梦,这幻境会让情蛊失效,殿下不必担忧。”
萧婵:……
***
“你家首座是什么毛病?他真不行了?”
白日,秦州府城内。扮做酒肆掌柜的萧婵揪住扮做小厮的赤鸫,把他拉到墙角盘问。
这是他们潜伏在秦州城内的第十日,幻境里的时间会随着琴老的心情忽快忽慢,他想过得慢些时,天光都比平时黑得晚。他想快些时,春初睡醒发现第二日已飘了小雪。萧婵做酒肆掌柜的时候对账房谢先生干瞪眼吃不着,晚上还要分房睡。刚来秦州不久,街坊就传开了,说那个酒肆小娘子有个绣花枕头夫君,瞧着好看,根本不中用。
“疼疼疼殿……萧娘子先将我耳朵放开!”
赤鸫龇牙咧嘴,萧婵才松手,叉腰瞪他。
“白日里出去查探也就算了,夜里也躲着我,算怎么回事?我能吃了他不成?”
“不、不是的。首座他是、是在……”
赤鸫是了半天,终于脖子一梗,凛然道:“我不能说!”
萧婵叉腰:“怎么,他又背着我做什么呢?”
“我能背着你做什么。”
她转身,就见谢玄遇施施然走进来。
“首座,殿……萧娘子说你不行。” 赤鸫告状,被谢玄遇盯了眼就缩回头。交换眼神时,赤鸫做了个“我必不说一个字”的手势。
萧婵没在意这两人的眉眼官司,也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一个拿茶杯一个倒水,看呆了赤鸫。
“原来你们没吵架啊。”
萧婵喝茶,白了谢玄遇一眼。
“我不和他吵。既然旁人都说你不行,我便去歌楼找个戏子玩玩,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谢玄遇终于动弹了,把手里的卷宗给她看,顺带又放了个东西在她手里,把萧婵看红了脸。
“少拿这些招数敷衍本宫。秦州的点心不过是些乡下货色,本宫才不稀罕。”
她嫌弃地戳了戳那点心,还是扒拉到自己那边,生怕他再拿走似的。他看着就笑,把卷宗展开,指着其中一行字。
“秦州府十年前出过一桩案子。沈家长女失踪,据称是被后母卖了,谎称是被盗匪所劫。听闻那长女原本生得貌美,小字是……桃花。”
***
午时,秦州大路上。马车停在大路前,下来一个细皮白面的中年富商。他在琵琶面前停下,桃花忽而往后瑟缩,笛声止住了。
“好大的气焰,什么来头?”
“秦州府沈家,十年前娶了长安高官之女,便开始给宫中做采办生意。这富商大抵是沈府的贵客,谁知道什么来头。”
路人交头接耳。
“这女人,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富商突然指着桃花大喊,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站起身就要跑,被那商人一把拽住,接着商人惨叫一声松了手,她回头,看见白衣公子挡在她面前。
那人揉着手,上下打量他,说,原来是个瞎子。怎的,瞎子也想娶娘子?
桃花从身后走出来,他看不见,但听得到手势在空中飞舞。万中无一的听觉,在此刻却变得很碍事。
他能猜到她在说,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是她缠着公子的。如果要抓,就抓她。
往事碎片逐渐涌现,他捂上额头。
回忆里那个少女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能看见、如果能听见——他就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她。
但他偏偏不能视物,她偏偏不能说话。
***
暗巷中,白天的富商从马车里下来,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家兵。
“想在此处灭我的口?”
富商上下打量他。
“听闻你在秦州颇有名气,师从何人?” 他走上来,伸手要碰他,他没有躲避。于是对方就更肆无忌惮,把身子也蹭过来,黑暗中,富商看不见他的脸。
那是嗜血之兽听到猎物逐渐靠近的表情。
”实不相瞒,其实,咱家是个天阉,从前在宫里替天家做事。“ 富商靠近他,连声音都尖细起来:”那女子是罪人、天家死后本该殉葬的,谁想能在此处碰见。若不信我,公子去查看她背上,有没有烙铁的字。每个进宫的女子,背后都烙着宫里的名。“
他手微动,不语。对方又笑笑,变了幅嘴脸,谄媚地开口。
“咱家也是替上头的大人做事。公子这趟跟我走,去长安给贵人吹笛。若不跟我走,我便将那罪人带走。“
富商的脸在暗巷里明灭,背后,是卫兵们张开的弓弩。
“敬酒不吃吃罚酒!”
“瞧你这模样,大抵从前也是富家公子。可惜乱世里已没有好人能走的路。得像我这般、走不人不鬼的路。”
白衣公子笑。一片浓黑中,他笑声有些刺耳。直到笑得那富商毛骨悚然,终于他开口,往后退了一步。卫兵们张弓搭箭,只需半分,他就会被射成刺猬。
”你说错了一件事。”
他将手背到身后,手心里是蛛丝般的线。
“乱世里确容不下好人,但我不是好人。”
他手指变换角度,悄无声息间、富商身后的人就都被刀丝割断喉咙,血腥气蔓延的风、在暗巷里隐隐蔓延。
——“我是鬼。”
富商没有回头,借着马车前的火光,他终于看清——自己四周不知何时已布满刀丝,只要异动半步,就会被切成碎块。视线里只有一双靴子、白衣不染尘。琉璃色的眼睛靠近他,等他开口。富商再开口时,声音比从地狱里爬出来还难听。
“那、那女子的身世,你就不想知道么?我、我可以换!你要留我这条命,当年的事,我绝不隐瞒!”
唰。
像春雨落在地面那般的静,接着是咕噜噜落地的人头。
他转身时,血雨簌簌落下,却没有一滴沾到白衣。
“我想知道时,自会知道。不想知道时“,他捻起丝线,走得悄无声息。
“谁都别想让我知道。”
***
街边。
那穿粉绿色衣裳的小姐站了半晌,褪下手腕上满嵌珠宝的镯子,咣当,扔在桃花捧起的碗里。白衣公子笑笑,低了低头。
日薄西山,那小姐终于依依不舍地被丫鬟搀着离去。桃花耳朵还跟在他们身上。
“方才那个倒是好看,可惜是个瞎子。” 丫鬟感叹,却被小姐打断。
“小些声。瞎子又怎样?只要模样儿好,身子骨结实,照进来做个上门夫婿又如何,我们沈家养得起。”
他揽过她,顺带捂上她耳朵。手指碰触到她时,桃花脸红了,但他看不见。
“少听些脏东西。”
白衣公子低声说。
她只拼命点头。
他看她点头就笑,又问,晚上吃什么?
桃花仔细地想,在他手上写,豆子,白粥。
他又笑,说,我这么个俊俏公子,成天吃豆子白粥,卖艺都没力气。
她又不说话了,抬手去挽鬓角掉落的发丝,他瞧见就站定,随手帮她挽上去,又牵着她往前走。
她脚步因这温柔动作迟缓了一个刹那。
就只一个刹那,暮春最后几瓣桃花,掉在两人肩上。
***
“都一年了,这两人怎没一点动静。”
萧婵靠在酒肆边的廊柱上百无聊赖地嗑瓜子,不远处谢玄遇在算账,阳光照着他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萧婵看了一会,忽而有了个新想法,就对扫地的赤鸫耳语。
“既然白日里没动静,不如我们夜里去瞧瞧如何?”
谢玄遇把算完的账本往桌上一放,抬眼看她。
“琴老怎么说也是隐堂的刺客,你们两个不是他对手。”
萧婵两眼放光:”怎么,夫君也要来?若是瞧见什么了不得的,可别当我眼睛。”
谢玄遇:……
夜,白衣公子与桃花栖身的简陋小院内,瓦房顶上隐约有三个人影。
房里,桃花把热茶放在桌上,白衣公子在无弦琴上鼓捣,像是在调弦,其实手底下全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