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威胁我。”
谢玄遇低头看她。
“威胁又如何,谢大人若是真问心无愧,还怕我与隐堂联手么?” 萧婵笑。
“你不会与隐堂联手。” 他骑马往前走,没把她赶下去。后头空着的马熟门熟路跟着,都装作对周遭的诡异视而不见,但那太平繁阜的假象已出现裂痕。
萧婵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上继续配合他佯装无事,说出的话却句句都在挑衅。
“万一呢,谢玄遇。万一我与隐堂联手出卖你,你会弃我于不顾吗?”
“若殿下当真出卖我”,他说话时胸膛震动。
“谢某便认命。”
马走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她怕掉下去似地,故意搂住他的腰,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萧婵靠在他胸前,耳根微微地发红,但他没有看见。
“那便说定,若你有朝一日不能保护本宫了,本宫就丢下你。”
许久,他回她说,好。
这片刻安宁没过多久,赤鸫就在前头挥手。那是秦州府衙所在的地方,匾额高悬。府衙门前插着两支旗杆,在风中猎猎招展。四周忽而静下来,与周围喧哗格格不入。就算是傻子也能察觉到——在偌大的秦州城里,就算人群再杂乱无章,都会有意绕过那府衙前的一片空地。方圆不过十几步,却连鸟雀也不曾落下。
极致寂静中,谢玄遇骑马至衙门中央,闭眼凝神。
就在那瞬间,天地忽而变成浓重血色,他看见就在马蹄踏上的府衙门前,堆了一座尸山!有女子怀抱琵琶,坐在尸山顶上,眼睛被黑布遮挡着,她张口,却没有声音。
古人说歌声之哀婉,如穿云裂石。他听见的就是那般无声的哀歌,摧人肝肠。
“谢玄遇!”
这一声把他唤回来,低头时看见萧婵揪着他衣领,脸上火辣辣的有阵疼,缓过神才意识到,方才她是扇了他一巴掌。
“你方才又瞧见什么了?” 她见他恢复神志,就把手藏起来,假装方才没有扇他。谢玄遇揉着脸,也不打算跟她算公报私仇的帐,只是淡淡回答:
“死人。”
萧婵投来疑惑眼神。
“这府衙门前,曾是乱葬岗。”
他揉着眉心,那冲天的尸臭味仿佛依然在鼻尖漂浮不去。从何时起他开始看到这些诡异画面的?为何萧婵和赤鸫都毫无异状,难道是背后之人故意只要他看到?究竟是隐堂派来的宗门刺客,还是其他?
“有个女子……在乱葬岗上弹琵琶,眼睛遮着,似乎看不见东西。”
他只是略加回想,头就一阵剧痛。萧婵此刻才慌了,扶着他下马,赤鸫也在此时走过来。
“首座他怎么回事?”
谢玄遇被萧婵扶着,面色惨白。她看他这副模样,忽而想起什么,对赤鸫低语。
“蛊毒?” 赤鸫握住佩刀。
萧婵点头。
“此前我中了蛊毒时,就像这般模样,看什么都透着古怪,还将幽梦错认成谢大人。”
谢玄遇听见这句,终于有了点动静,看了萧婵一眼,她就补充:“但幽梦没有你们首座长得好。”
赤鸫:……
然而正在他们插科打诨的关头,衙门忽而大开。谢玄遇想都没想,只说了句当心,就甩袖挡在萧婵前头。动弹间头痛欲裂,额角汗珠掉落,萧婵看得真切,下意识攥住他胳膊。从府衙深处,传来幽暗沉郁的人声,说有失远迎。
三人面面相觑,谢玄遇对她点了头,便结伴走进去。刚踏进衙门口,木门便在身后重重合上,这幽深院落便如一口井,禁住所有人。
“我就不该来。” 赤鸫摇头:“这要是没鬼,我跟首座你姓。”
那声音又响起,让他们移步。萧婵攥着谢玄遇的袖子,他面不改色目不瞬移,手却滑下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也回握住她。
一重院落、两重院落。到第三重时,三人终于停步,瞧见那花木葱茏的院子中央,有颇为轩敞的一处宅院,比地面略高出些许,四面竹帘挑起,柱子旁边,依靠着个闭眼的人,膝盖上隔着一张琴。
——无弦的琴。
“隐堂谢玄遇,见过琴老。”
谢玄遇远远地行礼,脸色仍是白的,额角隐隐发痛,比方才更甚。萧婵看到了虽装作没有看到,手却握得更紧。
“说是琴老,我还当是个老头子。怎么是个年轻公子?”
赤鸫和萧婵耳语,而连廊旁闭眼熟睡的人此刻却醒来,目光越过谢玄遇,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萧婵立即向后退一步,谢玄遇不动声色地挪动,把她挡在身后。
他语气比平时更冷。
“要杀殿下,需得先过我这关。”
年轻公子终于转过身,面朝他们。在见到他全貌时,三人都隐隐在心中吃了一惊——那白衣男人生了一张仙人般的脸,比之谢玄遇也毫不逊色,却有一对琉璃色的眼珠。他低头浅笑,连廊下、池塘里金色鲤鱼游弋、吞吃落花。原本是华丽寂寥的景色,却处处都透着瘆人的古怪。
“隐堂的刺客杀人,无需经死人同意。”
“隐堂‘七杀’百年来隐退江湖数代,为何悉数出山?总不至于是为名为利。”
谢玄遇仍站在原地,萧婵却觉得他与方才大有不同。浑然内力被释放出来,连周遭气流都因此波动、破碎、波光粼粼。原来这美丽园林也是幻象——覆盖整个秦州城的幻象。
对面的人不语,看连廊外湖里鲤鱼嬉戏,眼神又渺远得像个老人。
“为改换天命。”
“我此生见过最纯良之人、死得最为冤屈。若这世道连她都留不住,那么天命就是错的。”
寂静。
鱼塘里,锦鲤挑动尾巴,卷起波澜。
“琴老所说之人,是那位死在府衙前的姑娘。”
萧婵开口了。
“你想以我之血,为她偿命。因为隐堂有人告诉你,我乃天命所系,对么。”
谢玄遇没来得及捂住她的嘴,白衣男子听到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到剧烈咳嗽起来,接着掏出手帕,接住咳出的血。
三人都看到了血迹,萧婵看向谢玄遇,捕捉到他眼里的惊异之色。
似曾相识的幻境、迟迟不出手的刺客、故意漏弱点与破绽给他们,就仿佛——
等着他们来杀。
“如你所见,我时日无多。”
白衣男子靠在廊柱边,目光仍落在湖中。萧婵追随那目光往湖中瞧,忽而浑身僵直。
“能将你们引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