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善躲在尸堆里,一夜没敢合眼。他扒开缝隙爬出来,步子不稳,最终因热症倒下去
……
浑浑噩噩,铮铮刀鸣
寒光乍现,利刃骤点颈侧
“不!”
一睁眼,竟在女儿闺房醒来
红纱翩翩,一道窈窕身姿立于妆台前
“醒了么?”那女子并不回头去看,对镜描眉
“何人在此!”
那道倩影移到帘前,微一福身,道:“公子昏迷不醒已有三日,我见您倒在泥地无人问津,又染了热病。私自带回来寻医诊治,不谅之处,望多宽恕。”
谢书善见她温顺有礼,又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稍稍松了口气
他仍然警惕,疑心有别的蹊饶,严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乱葬岗?”
女子转身往外走,再开口时已带几悲楚:“替姐姐敛尸。”
“我……冒犯了……”
谢书善哑了半刻,见到那女子拾起门边一把伞,欲要外出
他犹豫片刻,才道:“敢问,姑娘是?”
“八仙坊乐女。”女子迈槛而出,茕立霡霂小雨之下,“姓杨。名萧映。”
夜里回来时,杨萧映发觉人果然不在,更走了有些时辰。可她弹了整夜的琵琶,五个指头酸地不行,无暇顾及其他
正要脱妆梳洗时,坊里妈妈找上门来,笑地合不拢嘴,只道有位公子豪掷万金欲抱美人归,直教受她快答应
“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妈妈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金子。那公子相貌举止不俗,定不会教你受委屈。可别扮羞作涩,待侯好了才有日子活。”
杨萧映听这话便了然了
谢书善赎她出坊,应允千金还她自由身,又或留府里也可保一世吃穿不愁
杨萧映选了后者
从此八仙坊一曲动扬州琵琶女隐匿无踪,谢书善给她改名换姓,金银希玉,天衣云裳无一稀缺
杨萧映独居一方小院,谢书善心下有顾忌,二人是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时过一春秋,杨萧映连为她挥掷万金的公子姓甚名何也不知
曾闻八仙琵琶女,一曲三千值,确是名不虚传
谢书善隔院听着若有若无的凄音,霎时要时回忆起死在深宫无人知的贵人
他松懈心防,夜半叩门,惟见花前月下美人对弦泪,好不可怜
自言本是京城女,双亲并皆失散,沦为一介乐女
当日所谓的姐姐,也不过坊里卖身的苦命人。平日对年纪幼小的女孩多有照抚,岂料因病惨死,尸首也让人随意丢了去
一夜肺腑相言,府里没名没分的萧姑娘,一跃成了亲王侧妃
谢书善不以真名唤她,一声声“萧娘”足够亲切。他颠沛半生,在扬州过了一年的逍遥快活
新帝登位,再无逼杀手足的道理。可他一年不再回奉天,却听得天子缠疾不起的风声
杨怀仁便于此紧要关头,与爱女豁别多年终得以相认。那一晚谢书善待在书房有意避开杨萧映,搔发苦思,拧眉心梗
翌日,谢书善没能得出个所以然,可这番巧合,不可不对杨萧吹加以提防
正值愤慨之时,小婢匆忙,喜不自胜,砸来侧妃喜得身孕的好讯
左右为难不得疏解之际,杨怀仁登门造访。精明强干的老臣,毫不避讳,寒暄不过两句,直言廷事
杨怀仁不说废话,要助他登上那巅峰龙椅,言辞里没有半分含糊
沈氏日渐式微,新上位的天子患得不治之症,可杨怀仁身处宦海浮沉中屹立不倒
谢书善对上厉目窄眉,心里直打怵
阴计阳谋可掀覆楚都半边天的老丞相,作势躬身屈眉,而后看着谢书善才挺直的腰一点点弯下去
奉天又立新帝,杨怀仁荣封三朝丞相,鼎立群臣之顶,俯瞰万人
谢书善看似位登权极,实则身不由己
他不得不妥协,他何等清楚,于杨怀仁而言,弄死自己,不过碾死一只蚂蚱一样轻易
他仓促坐上龙椅,百官朝拜时呼吸都止不住沸腾。他用金殿明堂的辉煌麻痹内心,宽慰自己
——至少,当年人人鄙弃的皇子已成了体面的皇帝
自此衣食住行,只言半语皆要有个度量
可至于九五至尊何来一尺度量束缚,已乃人臣心知肚明
“陛下……”
“陛下……”
谢书善陡然醒神,膝上的人抬眸仰看
“陛下若是累了,臣妾伺候您入榻歇息。”
“不。”谢书善出声沙哑,“莫要动……”
杨萧映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伏在他膝头,温声道:“好。”
满目疮痍的天子垂首,覆在杨萧映鬓角的手跟着眼睛滑到雪白细腻的脖颈
他不是不恨杨萧映……
谢书善恨绝了杨萧映
可他只能恨杨萧映……
他无力的手掌盖在纤细的脖颈,只要稍微使劲,香魂一缕归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