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明曦自山出,映照山头坟冢,消融了指尖冰雪,行云流水般的往事光阴从他指缝溜走,再不与他相干
后边响起脚步声,宋观棋直直站着不动,待谢延走近,又忽地出声叫停
谢延有些意外,怔在原地
“别过来……”宋观棋背对着他,听不清话里情绪,“我自己待一会……”
静了好半晌,谢延仍是抬步上前,却停在一步之内
他将大氅盖在宋观棋的肩:“天冷,雪大,早些回来休息,我在下面等着。”
话落,他也不去看宋观棋有意用手遮盖的脸,抬脚便走
宋观棋不语,听着踏雪声渐远,才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胸腔震动,在发抖间抬起眼来
厚厚的积雪覆盖在不高的坟头,天光洒落,将雪照地透亮
这样的雪天不禁让人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盛京的冬季
多年不见的故人,仍是少年模样
今时阴阳两隔的二人,彼时仍是形影不离的好友
当日宋临双还在世,宋家还是朝堂上一家独大,与另几世家关系紧张。而宋观棋自幼养在宋家,京城其他世家弟子都不被母亲允许同其交好
而宋观棋从小性子冷淡,不喜热闹,没有玩伴,他通常只能一人在书房里安静听习
燕山月作为孩子里最好动顽皮的一个,完全不理会燕母絮叨,本着朋友不能抛弃朋友的原则,每天都爬狗洞或者翻墙进来。至于为什么不走正门,大概是他总以为燕父的侍卫每日跟踪他
燕山月和宋观棋,一个好骑马射箭,一个喜琴棋书画,一个性情淡漠,一个豪放不羁,如此性情迥异的两个人成为朋友,让宋窈都有点意外
为了不辜负燕山月每日坚持来翻墙的这点情分,宋观棋在燕山月的十四岁生辰礼送出了自诩随手在铺子挑的玉佩
燕山月收到礼,可谓是感激涕零,或是见惯宋观棋冷淡性子,激动地要拉着人拜把子。而他比宋观棋大两岁,自然是当大哥的,被宋观棋沉默谢绝,燕山月揪着宋观棋的衣袖非要个说法
……
当然,最后,折腾累死累活也没得应
燕山月只好作罢,又昂头挺胸,拍着胸脯保证道:“子昭,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孩子怎么会想一辈子的事呢?
所以谁都没想到年少的诺言,燕山月真的会记一辈子
好景不长,宋家倒台,宋观棋被软禁在李府别院。一夕间,所有事物都被颠倒了,唯一不变的,燕山月还是坚持每天爬墙头
那时为了掩人耳目,扮瞎作哑,宋观棋只得日日暗服断息散。所以不管燕山月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他也不觉得厌烦,每日总有话说
直至一日反常,燕山月跳下红墙,对宋观棋说:“我要走了,你知道的,我是要当将军的……”
燕山月一如既往说了很多,语气却多了几分沉重
他掷下一句,还会回来,拍拍尘灰就走了,只留下一院寂静
燕山月参军后,立下战功赫赫。纵是划去身世,正理堂前一应老臣也得高看一眼
每一次凯旋回京,靖都的百姓都为他敲锣打鼓,铺红挂彩
辽桑是边远之地,归京一次不容易。即使这样,宋观棋在听到院外锣鼓喧天时,就知道燕山月已经回来了
他装束都没换,进了城门就赶过来
燕山月穿过人声鼎沸,走进冷院高墙内,怀中揣着在外面遇到的新鲜玩意,一个人也能说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算不上多好,至少安宁
镜花水月终将碎裂,桃花潭水下是风云诡谲,假象的打破也是在来之不易的相聚
燕山月被特许归京,本该回家为母祝寿的他,下了马又是攀上了墙头
他带回一支玉箫,坐在红墙上,说要吹一首楚国的曲子
他学了很久,可从小只懂舞刀弄剑他,难以吹地流畅
明明吹地磕磕绊绊,轻快活泼的调子还是给这冷清的院子带来了几分生气
待回到燕府,天色已晚
本是喜庆的日子,燕无歇却喝高了。燕山月所作所为已让他不满已久,平素只黑着脸,今夜借着酒劲,难免起了争执
燕无歇指着燕山月气愤道:“朋友?!你以为他会把你当朋友吗?他恨不能将你这个仇人的儿子杀了……”
宋家灭门一案,蹊跷太多。燕山月暗中调查许久,仍然查不到确切证据,心底早有疑心
听这一番话,脑中登时清明
可燕山月难以置信,一生戎马、刚正不阿的老将军——他从小崇仰的父亲,竟会与路昌等人沦为一丘之貉
热流从胸口倒灌,直冲命门,一时气急攻心,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他不顾众人叫喊,跑出了张灯结彩的大院,消失在暗夜中
已是深夜,宋观棋掐算着时辰,该去龙钟寺了
他一开门,却见燕山月一身酒气,醉醺醺倒在槛外,旁边还倒着几个空酒瓶
燕山月听见声音,便抬起了昏沉的头,和宋观棋的视线撞上
平日服的药到这个时辰早已失效,现在眼前人眉眼清晰。算起来,宋观棋已经很久没清清楚楚看过燕山月了
只此一眼,恍若隔世
燕山月步伐不稳晃进了屋,宋观棋倒了茶,等他说明来意
燕山月却像做错事的孩子,罚站似的立在宋观棋面前
好半晌,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道:“对不起……”
他没说完就跪了下去,捉着宋观棋的衣袖埋头哭
屋内唯有燕山月的抽泣声,宋观棋一直不做反应,这时突然伸手到燕山月面前
宋观棋没出声,嘴巴翕动,知是“玉佩”二字
燕山月忙将系在腰上的玉佩取下放在宋观棋手上,眼眶通红看着他
宋观棋轻柔摩挲着掌间清润,似乎在对待一件世间独有的珍宝。抿着唇,似乎在想什么
然而下一瞬,他倏然松了手
随着一声清脆响起,玉佩四分五裂
燕山月来不及揩去眼角的泪,哑着呜咽声,直接用手去握起碎玉,丝毫不机会锋利将手掌划出血痕
看着燕山月这幅落魄样子,宋观棋却没有任何表示
……
燕山月终是离去,宋观棋独自坐在院子里,很久很久,风过叶响格外清寂
月明星稀,凉风彻骨
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坐着,看着空荡荡一片,无声同最后一个朋友告别
他终究和过去割舍,和过去的自己断绝,沦为孤伶一人
……
雪絮飘进他的眼眸
昨日同今昔
当年盛京的雪也这么厚,为什么如今的冬天这么难熬?
皬雪压在肩头,压地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