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毫不躲闪迎上他的目光,信步走来,将外衣披盖在他身上
“我要去。”宋观棋好似做错事被捉住般露出些许无措,苍白解释道,“盛京那头,来不及了……”
“我知道……”谢延一边伺候着宋观棋穿衣,一边抽空回应,“我陪着你。”
“这大半夜,”谢延浅然一笑,“孤男寡男的,我多害怕呀。”
听见笑声,宋观棋才松下心弦,暂不理睬他胡言乱语
待穿戴完毕,一同施施而行
……
灰瓦木檐下伫立一人,望着远处高山流水若有所思
骤然耳边传来轻步细声,司弦转眸,见到来人毫不稀奇
他躬身向二人行礼:“殿下、宋公子。”
宋观棋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殿下请随我至他处……”司弦十分有礼地说,“我家公子说独见一客。”
宋观棋拍了拍谢延手臂,略一颔首,转身走入房内
屋内空荡陈陋,摆设简单,没走几步便到了里屋,石榻上方置一木几,几上两盏茶凉。一人身着素白长袍端坐几边,漏进几许月白照墨发
齐绪修侧脸埋在暗处,并不去看宋观棋,淡淡道:“坐吧。”
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
宋观棋不作声,沉默跨前两步。“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额头抵着凉石
“你不该跪我。”齐绪修终于回过头,却不动身,“这一跪,该留给老师。”
他沉声一叹,似是无奈,也像惋惜,更如自嘲般:“起来吧,师兄弟间该平起平坐。”
宋观棋知趣起身,随意拂尘,坐到木案另一侧
不等他开口,齐绪修率先打破僵局:“你不必生愧,我从未怨你。”
“师兄大义。”
闻言,齐绪修不由得失笑
他受得住千古骂名,宣州却经不住铁蹄战戈……
“当不起。”齐绪修面色不改,悄无声息转了话头,“只是我很意外,你变化不小。手段了得,隔这么远,也能将盛京搅地天翻地覆,连瞿悉秋都甘为人棋。”
“瞿悉秋自有一番想法。”宋观棋握着茶盏,指尖几下叩在瓷白,“我用不动。”
瞿悉秋自有雷霆手腕,查到案情异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此番,他不过顺水推舟,意外有了助浪成涛的结果
“晟王麾下不缺高才贤士,也不该是为这无用一歉。”齐绪修掀眼看去,“我猜,为着老师来找我的?”
这话一语双关,近些时日确有齐绪修要投入晟王座下的风言风语,此言一出便是明明白白回明态度。不过宋观棋确实不是为此而来,正如后半句,拜访的主要目的便是因为林如海
宋观棋缄口不言,从宽袖间取出一枚玉佩,轻置木案之上
只一眼,齐绪修便怔住。默了半晌,才启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瞿悉秋愿意承这顺水人情、苏子明胆敢御前揭发齐问濯,全因顾珂一人缘故
一个顾珂,便牵扯朝野满堂高坐人,不论君臣
林如海愿意交出这一枚棋子,看来早在临死之际对这世间大失所望
“老师只留我一句话。”宋观棋抿下一口凉茶,“他告诉我顾珂不能做死棋,我却没想明白,一枚玉佩,如何能让他心甘情愿。”
齐绪修垂眸摇头,感慨万千:“你早该想明白的……早该想明白。”
再抬起头时,眼底尽是悲怆
他毫不避讳对上宋观棋的双眸,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宋观棋猛然顿住
“老师,他到死都在为你着想……”齐绪修嗓音沙哑,不紧不慢道:“顾珂当年被老师所救,逃出盛京在外隐姓埋名。安然无恙近三载,直至刺客暗卫找上门来,妻儿丧命后,他再度沦为亡命之徒,无人可知去处。”
宋观棋听得入神,这是连他也不为所知的秘闻
“被追杀时,顾珂也曾又一次找上老师出手相助。他以为无力回天,妻儿已命丧敌手,从此不知所踪,连老师都没办法寻到他。”齐绪修忽而将见底的茶盏反叩在案,“然而顾珂不知的是,老师救下了他妻儿两人,秘密安养远乡……这玉佩是顾珂与其妻定情之物。钱财、名誉、权力都不是顾珂为其主卖命的原由,顾珂愿作他人手中刀,便是为了知遇之恩。所以,你用什么都没法威胁一个了无牵挂的情义之人。”
时至今日,宋观棋恍若醒悟,堪堪参透玉佩为何是软肋,而不是把柄
但他仍有一分困惑,指尖点在凉滑润玉:“那玉佩……”
“老师至死都在为你着想……”齐绪修忽一松懈,微不可查一声叹息落下
“乱离难自救……”
“铮”然清响,脑中有什么猝然断裂
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①
……
三年前雪夜,龙钟寺无一活口,林如海抱石投潭
乱离难自救①
林如海只吩咐他千万要保全己身,却一步不回一头栽进冰潭
那年冰霜有多冷,宋观棋切身体会过
风雪尚凛冽,寒水岂饶人?
宋观棋好似也浸在寒潭,一时间恍如窒息。他静坐几刻,恢复神色自如,谢了齐绪修的茶便要走
他挪步下阶,谢延在树下侍候已久
谢延缓步走近,一见到人就觉出不寻常
“怎么喝盏茶就失了神?”谢延说着,一把捞起他藏在袖间的手,如触坚冰
这一下谢延是真着急了,俯身凑近,却见宋观棋眼眶一圈红
宋观棋甚至不再排斥他的亲近,兀自蒙胧了眼
“我家小公子怎的哭地这么伤心?”谢延心疼坏了,轻捧着宋观棋的脸,犹举宝玉,小心拭去串珠似的泪,“哭地我心都碎了。”
两人分别三载重逢之时,宋观棋都未红过眼眶。刀剑加身、四处伏危皆不能叫他落半滴悲伤,如今却哭成泪人
他全身冰凉,惟有面上淌过热泉
“回家好不好?”谢延抹着落不尽的泪,哄小孩一般,“带你回去,再不来这伤心地了。”
宋观棋点头又摇头,让人难以捉摸,就是不肯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