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光大亮,现是黄昏,远山蒙蒙云霭间漏泄薄光,照地青石阶上小洼斑水亮金金。来者乌靴踏碎映景,飞溅几点清透光亮
此时已是夏末,凛秋将至。雨季漫长,宣州恍若浸在缸里,连天不见晴空
倏一风动,绵雨又落,引得飞花漫漫。晃动木扉被屋里人拉合紧闭,掩去外头光景,不闻古寺钟、不见故人影
被拒之门外的访者似是早有预料,却在门前阶下伫立多时。直至漆门微开,从缝里探出张略显稚嫩的面庞,悄悄打量他们几眼
司弦抿着唇,跨出槛外,又将房门仔细合上,转身对等待已久的两人微微欠身
他稍一鞠躬,年纪尚小,姿态却十分得体道:“殿下、宋公子请回吧……我家公子受了凉,惶恐传染病气,二位千金之躯,他担待不起,遂不见客。”
“望殿下公子体谅,请回吧,”话未落,司弦又一躬身,却埋头不起,犹如定要等个回应
云墨晕染的油纸伞被稍稍抬起,露出伞下昳丽容颜
宋观棋面色不改,无言凝视三阶之上少许,又沉下眸光
忽而纸伞一晃颤,还未回眸,宋观棋掌中伞柄已被夺走。他不做理会,倏尔正色,朝阶上躬躯深拜
司弦并不意外,宋观棋起身后也跟着抬头,目送着二人漫步下长阶,直到身影在视线模糊,才回身入房
古刹沉钟震,云深花鸟静。那浩荡回肠的钟声,分毫不扰高林幽静,反化声此间显得孤寂。野草丛生漫靴旁,青石长阶凉,现下遇雨,更是湿滑
谢延一手执伞,一手虚扶着身旁人腰侧。不知是被这古寺寂寥感染,亦或其他,二人皆是沉默,唯有风掠草动
或是有意打破此境,在伞柄一歪时,谢延陡然抬高腕,让宋观棋的手落了空
后者不解看过来时,谢延忽一勾唇,含笑道:“我撑着,不然得磕到头了。”
闻言,宋观棋收敛目光,专注脚下石阶。他神色不变,原搭在谢延臂上的手却悄悄松了力道
见状,谢延直接抛了客气架子,干脆右手往前一探,将人牢牢牵住
“逗你呢…宋公子。”谢延夹着嗓音尖细,捏了捏那柔软的指腹,“你不说话,我便心急。”
平素本就沉默寡言的宋公子更觉无言
“理理人啊…”
宋公子眼皮一跳
“嗯?宋……”
宋观棋忍无可忍,倏地握紧谢延作祟的手,含糊不清道:“知道了。”
谢延不住嗤笑出声,挪步贴近几分:“回去再喝碗热姜汤,你太冷了。”
话及此,他不禁五指钻进宋观棋的指缝,包裹住泛冷的手,与之十指紧扣、体温相融
谢延拇指按在渐渐回温的手背,话锋一转,沉声道:“他不愿见客,是在情理之中。他有如此胆识,该是猜到了兵饷案东窗事发的缘故。”
“早在齐问濯下狱那日,他便察觉到了。”宋观棋略一沉吟,“要他抛去如此恩怨,是我强人所难。”
“这不怨你,虽横亘恩怨,他也是明事理的人。况且,他也看的明白,这参天大树的窃蠹蚀咬之患沉苛难起…谢延眸光一沉,“根早已烂透了。”
他瞥了眼昏暗的天色,轻叹道:“况且,不是尚有回寰余地?”
宋观棋也松了口气,确实,齐绪修给他留了机会
思绪不禁飞溯那日大雨,齐绪修只身降敌,分明做好命死刀下、世人唾骂的打算。他能为宣州做到如此地步,可见得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他临危不惧,不卑不亢收了宋观棋为他撑起的一方青绸,最终又带回去所住山寺
自齐氏罪诏下来后,齐绪修便搬出原先的祖宅府邸,住进了高山寺。“高山寺”不过一无名高山内鲜有人知的寺刹。原就香火稀薄,战乱纷起后更是无人再问津,连寺内和尚住持都一溜烟跑光了,惟余一年岁尚幼的小和尚。小和尚倒也无甚怨言,仍是每日准时敲钟警人
因着齐绪修性情良善、尽修缮义举,又为宣州百姓以命试敌,便被准许住进高山寺
宣州告降后,齐绪修就从众人视线销声匿迹。他几乎是一步不出高山寺,也回绝了一应拜访来客,宣州知府以事务繁冗请其下山也吃了闭门羹
所以多日来,无人得见他面目与任何风声,恍若与世隔绝
可他留下了宋观棋的伞,这伞是要还的,这面也得见,只不过是时候未到
正值思索之际,谢延突地将他拉住
宋观棋陡然回神,一抬眸,原来已经走到山脚下,面前停一辆高盖锦帘的马车
近来事务繁杂,无论是谢延还是他,各自忙地脚不沾地。今儿个好不容易落得清闲,宋观棋随意收拾一身又赶来高山寺。虽说早知碰壁,这份情意却是要尽的
纵是军中诸事未了,谢延也是要来登门寒暄。这里面也有讲究,一则是为陪人,二则安抚民心
齐绪修现今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作为出门告降的使者,感恩他的只有宣州百姓。又有齐问濯一辈盗用军资死罪在先,齐问濯此行,无疑让齐氏一族披上祸国殃民的骂名
然是如此,齐绪修这一步走地看似万劫不复,却给不少吃尽战乱苦头的穷州僻县开了先例。往后再有此例,人人首先想到的也只会是叛国贼齐绪修
谢延在众目睽睽之下礼贤下士,就引来大靖饱受战火煎熬的黎民目光。或许千万道狠辣如刀,但他救济难民不假,发出去的粮食是真,搭建临时住所是真,规束将士不扰百姓也是真
寻常人家重家国,他们重的是义君贤臣,同样重小家。若是王土崩塌,国主昏聩,肚子都难填饱的日子久了,世人心里难免生出质疑、慌乱。这样的国家,纵兵戈未起,终是危如累卵
思索越深,宋观棋不自觉眉头越发紧蹙。困倦与忧虑交杂,他倚在温热怀抱合眼小憩,平白渗出冷汗
半梦半醒之间,发觉谢延指尖抵在眉心处,正轻轻揉散郁结的愁绪
谢延俯首,与宋观棋额间相抵,果然察觉到温度烫人地不对劲。他又将人搂紧,嗔怪道:“那日淋了雨,我早说修养几天,逞强什么?”
“来不及……”宋观棋仍阖着眸,埋头闷声道,“盛京城来不及……”
“来得及……”谢延蜻蜓点水般吻在宋观棋鼻尖,逐步往下,“你好起来,什么都来得及……你想做什么,我都替你去做……”
不知是不是病情使然,宋观棋脖子到耳根嫣红一片,微微侧过脸,最后一吻错落在唇角
他安抚般摩挲着谢延虎口的茧,哑然道:“小心染了病气。”
谢延封住了他的唇齿,在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里低笑起来,还笑的很坏:“值了。”
宋观棋眼都没敢睁,暧昧不清的光晕下脑子也昏昏沉沉,再无法思虑其他
或许那些风月传闻不作假,他想
……
雨后光阴皆须臾,宋观棋再睁眼时,已经躺在暖和的床榻
谢延为了照顾他,将一应军务推给楚津,一直在榻边忙前忙后。毕竟任谁看到一个小小风寒就让他昏迷不醒,都该胆战心惊
这确实不止是风寒,不过他的病寻常医药已是无用,不然也不至于费了谢延好些时辰都没能安下心,如今睡在枕边还皱着眉头
宋观棋抬指停在半空,很想,却没敢去碰
他无声一叹,蹑手蹑脚从温暖中抽出身,小心翼翼将被衾理好后,转头走向窗外
窗扉微启,潜进雨夜湿凉,宋观棋冷不防身形一颤。他止住了要打喷嚏的念头,将窗推地更开
原本模糊不清的黑影缓缓显现轮廓,蛐蛐踩着窗沿,向内伸进黑溜溜的脑袋,探头探脑观察四周
宋观棋没去给他顺理略微凌乱的翼羽,瞥见满片黑羽间沾上一瓣花红,心下了然
他似是沉浸思绪,竟没听清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模糊不清间只觉风声潇潇
鞋尖一转,才发现谢延不知何时醒来,衣装整齐站在木椸旁,腕上还搭着一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