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宣州知府不过靠着银钱打点与无功也无过的缘故,半把岁的年纪才混上这位置。在位其间空怀忧民心,却是无甚政绩。但谢延与宋观棋都忽略了一个人,彼时名动京城却隐居远乡
他藏锋多年,在国难当头下,也褪了谪仙衣,垂眸人间疾苦,抬指沾染人命为棋的局
齐绪修是避世隐居,却不是乡野村夫,他依然是高官名士想收入座下的经世之才,是文人墨客争相追捧的仙人风骨
当初少年惊才艳艳,却久不入仕途,暗讽明嘲不在少数。骂他端的傲骨只不过是维持假象的空架子,实际真才实学不抵一斗。但骂声叫嚣很快被吹捧淹没,因为宋文山这般苛求眼高的人,也三下请帖,齐绪修仍是谦虚回绝
时过三载,久居白云深处的隐士竟早早埋下一颗隐晦的棋
……
院深清池溶热夏,竹醒轻晃冷扶摇。窗外映月疏,剪影笑戏在灰墙
月门外有人抱着锦衣,悄悄踏着蜿蜒的青石而来
一人凭轩而立,隔着不长的廊子望向一斑水中月。他只着薄薄青衫,丝毫不忌夜深的凉,在重重屋宇下,孤零零的身影平白添了落寞
司弦扫过一眼,院内空荡荡的,一应仆从不知何处去。见齐绪修一人站那,早已神游天外
他无声长吁一口气,两手撑开外袍:“公子,夜深正凉,您好歹多穿一件。”
齐绪修没说话,也不阻止。他似是很疲惫,抬手配合司弦时都懒懒散散
司弦低头理着衣褶子,嘴里嘀咕着:“公子……再不济咱们回盛京,没守住老宅,老爷也不会怪罪你……公子,你在这都清瘦了不少,夫人该心疼了!在盛京哪受过这样委屈,日日为了提防敌军来犯提心吊胆的……”
他说着说着,没见齐绪修训斥,便放开胆子讲起来
齐绪修平素待人平和有礼,与他有十几年的情分。他幼时起便伺候齐绪修,靠着当家公子,贴身奴仆总能免去不少苦头,在府里最需注重的便是保养好齐绪修的琴,再无其他可愁。如今来了宣州,虽说也没什么苦差事,但总归是不一样
齐绪修要送他走,主仆多年情分却让司弦舍不得回京。但兵事告急,留在宣州无疑是命悬一线
“公子……老爷夫人都盼着您回家啊!”司弦面露急色,略带几声哽咽
齐绪修仍是不作声,却轻声一叹
司弦陡然回神,自觉失态,羞愧地埋低了头,支支吾吾止住话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今日回去,待宣州城破,明日盛京便会沦为下一个宣州。国若受难,王侯将相与寒门黔首无异。兵戈不息,烽火狼烟斥锦州,那时候谁人不是路边白骨?疆场忠名哪留三千史,终不过化黄土一抔……”齐绪修压低眉睫,有意盖住里头盛不住的情绪,话音渐渐轻缓
司弦见他情绪低落,心口不由得揪紧张,慌不择口道:“公子……我们,还有希望的。燕将军捐躯了,还有燕小将军!霍西郡的将军不会放下宣州的,朝廷也会有法子的……”
霍西郡主城尚自顾不暇,若要调兵,第一时间也是赶去那。宣州多年未经战事,平常余出的银钱丝毫没花在城门重修上,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也是亡羊补牢
齐绪修面色不改,近乎平静道:“司弦,我们在盛京过的新春,你可在哪条街没见过乞讨的流民。或者说,你可见过,一年四季,不论丰年饥时,哪条道上没有饿死的人。死的是贱民吗?不,那是大靖的根本,皇恩不及百姓,国帑空虚时仍大兴土木。九天之上的神明被供奉玉台,可若苍天有眼,怎么不可怜这悠悠众生。大靖真正的天,早已灰蒙蒙一片。”
风骤然袭来,荡开满腔悲凉,晃悠悠飞上天,阴云顺势也蒙住了月
如今楚国大军来犯,宣州守备军对上那浩浩荡荡的军队不外乎是以卵击石。景州受令,陆陆续续派来军队,却没送来多少口粮。单凭宣州,如何吃得消这笔大数目
齐绪修留在这,齐问濯不会置之不理。但什么五花八门的办法都用上了,也没能拉走齐绪修。对此,齐问濯只得拉下面子跪求圣上,增兵宣州。私底下又采购大批粮草,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思及此,他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齐绪修的命,又算得上什么呢?我若死的快,死前一眼隔着重重城阙,望尽盛京,记住这大树倾塌前最后的辉煌也是好的。”
“公子……”司弦猩红着双眸,一咬牙,说,“我也不走!跟着您,好过回那臭气熏天的盛京城!”
“你爹娘还在盛京,我不是想要你留下,我只是……”齐绪修欲言又止,苦涩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闻言,以为齐绪修要送走自己,司弦急地暴露出少年脾气
“公子!我是自愿!我不走!!”
寂夜倏地沾上热烈的气息,散去几分悲凉的气氛
“好……”齐绪修不禁莞尔一笑,缓下心神,“一山总有一山挡,且看明日如何吧。”
池边竹影幽幽晃荡几下,便挺拔身姿定在土石之中,再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