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答应了,往后,你便是我白乘风的儿子了。
那些寨民如何,谢魇并不怎么担忧,他只关心他的阿离在少年时的一次重伤,“可若他有心救人,根本无需阿离求他,他偏要磨磨蹭蹭,看来也没太将那些人命放在心上。”
他再气不过,顾忌钟离净的关系也没再说下去,追问道:“那后来呢?阿离就跟他走了?”
“走了。”
钟离净语气倒是轻松,“自己答应过的事,我只能随他走。他要收我做义子,让我改姓钟离,那时我问他为何,他也不回答。但就算有他在,海国来的海妖仍在追杀我。”
少年时的钟离净其实不明白白乘风为何屡次救自己,还是在那海国来的海妖自曝身份劝他别得罪海国九窟之后,白乘风却毫不在意,抬指挥出一道剑意,将那出自海国九窟的最厉害的杀手一击灭杀了。
钟离净说来也懊恼,“后来知道他是道盟盟主、九曜宫仙尊,一抬手便能诛灭那些对于我而言极为难缠的海妖,才知白乘风并非传闻所言那般稳重,而且相当任性妄为。”
在白乘风道明身份之前,这位表里不一的白仙尊便十分自负,扬言要带钟离净去一个全天下所有修士都向往、却也大都望而不及的地方,也是比天道院还要厉害的地方。
还说做他的义子,将来会有无数人仰望钟离净。
届时钟离净会站在与天道院夫子一样的高处,让想杀他的人望而生畏,而他再也无需担忧自己会否入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钟离净就算再年少,对人族再无知,也是在天道院修习过一段时间的,自然不会被他那几句话哄骗。如今钟离净说起此事,唇边笑意也颇有几分傲气,“我自然明白白乘风不会平白无故关注我,追问之下,他才道出老院长将我嘱托给他的真相。”
不过那时候,钟离净半是被迫半是自愿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和新身份,才想起来询问这个强大而又恣意的新义父要带他去何处。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回想起来,钟离净竟还将白仙尊撑伞回首时那温柔的笑容记得很清楚,也记得他道出九曜宫这三个字时,含笑的语调中隐隐蕴含着几分倨傲。
“我随白乘风入九曜宫修炼心境,当真再未有过入魔迹象。有他在,我无需忧虑太多,海国也不再有海妖来追杀我。而我跟随白乘风曾几度与鬼窟、以及妖魔道一些穷凶极恶之人交手,见他救过无数人族修士,也知道他这个道盟盟主当之无愧。”
钟离净笃定道:“他虽说私下与传闻中不大一样,行事有时会过于不拘小节,但若与恶妖、邪修交手,他的剑从不留情,如遇苦难,他也会悲天悯人,大义上从未出错。”
他话音一转,语气低沉下来。
“从前我见到的白乘风便是如此,我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不然。”
谢魇看钟离净方才的态度似乎是怀念与信任的,心底已暗暗怒骂起白乘风这个心机深沉的奸诈小人,见钟离净忽又转变态度,他心中暗喜,“阿离可是发觉了他的破绽?”
钟离净想了想,缓缓摇头,“并非破绽,只是想起,白乘风每月十五都会离开一段时间,虽说不久,但他每逢十五后心情却似乎很好。不过待我渐渐长大,他便不似我少年偶然所见时那般高兴,有时似乎在忧愁什么,有回酒后,还将我认错了。”
酒后认错人?谢魇一听这话立马紧张起来,白乘风那个老家伙不会欺负他家阿离了吧?
“他把阿离认错成谁了?”
钟离净眼神迷茫,“不知道。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在白乘风杀死鬼窟之主后,他原本身受重伤,本该好好养伤的,却不知为何,那月十五喝得酩酊大醉。我过去时,他便看着我说,你终于来见我了。”
谢魇咬了咬牙,“他如何说的?他又干了什么?”
钟离净还不至于傻到谢魇在紧张什么都不知道,又觉得他居然怀疑白乘风会对自己有不轨之举实在是荒谬,直起身白了他一眼,“白乘风当时身上有伤,又喝醉了,还能干什么?而我原本一直都在九曜宫,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问我过来做什么。”
就算要被骂,谢魇还是不放心盯着钟离净问:“真的?阿离再仔细想想,有没有漏掉什么?那时阿离年轻,怕是很多事都不懂。”
钟离净目光幽幽,“什么都没有,他看我只是义子与故人之子,我也是将他当做义父看待的。不过那时他的确有些奇怪,他往日可滴酒不沾,老院长几次传信请他过去品酒他都拒了,那夜却喝得大醉。当时看见我来时,他的眼神……也有些怪。”
谢魇当然是放心钟离净没有其他心思的,他单纯不放心白乘风那老家伙罢了,“哪里怪?”
钟离净迟疑道:“他好像……很难过,又很高兴。”
头一回见到白乘风那样狼狈的模样,钟离净也很是错愕,总感觉他在透过自己看什么人,可他看去又是那样寂寥孤苦,就连眼底的喜色也是小心翼翼的,怕唐突了对方。
那时还未识得感情滋味的钟离净猜不透义父的心思,到现在一回想,他下意识看向谢魇,抬手捏起谢魇下巴。叫谢魇一头雾水,又不敢动,乖乖将自己的脸搁在他手上。
“阿离,怎么了?”
钟离净冷不丁眉心一跳,“像。”
谢魇愈发困惑,“我像谁?”
不是脸像,是他想起来之前一段时间,谢魇害怕他要断情绝欲时的模样,的确有些像。
钟离净松开他,感觉自己应该猜到了什么,心中又不可置信,“不是说你,我……我或许知道白乘风的秘密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扮魔神重伤老院长?起码这些年来,在我眼中,他们二人偶尔私下聚会,虽然有时会争执,关系却不差。”
谢魇还想不明白钟离净为什么看着自己的脸说什么像,但能猜到是跟白乘风有关,这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排斥和不满,偏偏钟离净又转移了话题,叫他只能憋回去,撒娇一般主动抱住钟离净,语调拉长。
“我们都不是白乘风,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做了什么,老院长和阿离是可以确定的。既然老院长让萧先生带话给阿离,叮嘱你不要回去,就说明白乘风身边极危险,还不知今后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们不如就听老院长的,先静观其变?”
钟离净眉头紧锁,总感觉虽然猜到了什么,还不如不去猜,心情莫名有些复杂,“萧沉也是这个意思,老院长应当是猜到了什么,知道我如今回去无益。而且老院长开启护院大阵封锁天道院,我想,他也有避祸之意,说不定眼下的困局只是开始。”
谢魇见他也附和了自己的意思,期待地看着他。
“那阿离有什么想法?”
钟离净说不好什么想法,“我如今修为还不够,你和两颗蛋现在这样我也放心不下……”
他忽然停下来,冰蓝双眸稍稍睁大,似是诧异,谢魇顺着他视线看去,正瞧见日落之景。
金灿灿的霞光映在海上,日落之景绚烂如梦幻。
谢魇不由感慨,“倒是许久没有同阿离这样看日落了,难得今日空闲,阿离这是怎么了?”
钟离净拨开他的手起身,神色怪异,“别看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不看了?
谢魇懵了,“怎么了?”
钟离净看他还没回神,深吸口气提醒他:“今日一整日没回去,你忘了两颗蛋还在等着?”
谢魇先是一愣,一个激灵回神,忙跟着起身。
“应该……没什么事?”
看钟离净这么紧张,谢魇反应过来,安抚道:“金雕和百里雪可都没有给我们传音啊。”
钟离净看他的眼神有些不满,“可他们会饿。”
谢魇沉默了下。
蛋,会饿?
好吧,两颗蛋的确每日都需要双亲的力量喂养……
见钟离净的眼神隐隐有些恼火,似乎是在气自己居然这么不关心两颗蛋,谢魇摸了摸鼻子,赶紧装出慌忙神情,即刻召出妖剑。
“那什么,我们这就回去!”
眼下已是暮色,钟离净担忧两颗蛋,这便没有跟谢魇计较,二人匆匆忙忙御剑赶回去。
待金雕和百里雪察觉二人回来时,只见到二人步入殿门的残影,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还好早上谢魇喂的妖力足够,这蚌壳摇篮里又有灵泉水在,两颗蛋再是需要双亲力量安抚,这一个白日也没有饿到哪里去,灵识如旧每日都有稳固增长,双亲一靠近,两个小家伙的灵识便缠到了二人手上。
谢魇为表诚心,主动给两颗蛋浇灌妖力,一边偷偷打量钟离净,只见他守在摇篮边,冰蓝双眸望着摇篮里的两颗蛋,方才紧绷了一路的脸色总算放松下来,眸光极温柔。
有时是真羡慕两颗蛋……
谢魇很快收回视线,垂眸望向两颗蛋,心中庆幸,还好两颗蛋还没破壳,一顿喂迟了也不会哭闹,更不会告状。何况若是没有两颗蛋,他可没机会见到这么温柔的阿离。
钟离净五感敏锐,自能看到谢魇的小动作,抬眸望着他,忽而一扫心口沉闷,豁然开朗。
“小的时候,白乘风曾经说过,我的性子太过刚硬要强,这样不好,过刚易折,若遇上难缠之人,早晚是要吃亏的,他还劝我平日说话做事应当委婉一些,给人留几分薄面。倘若遇到琢磨不透之事或是对手,不要冲动,先看,看清楚了再出手。”
当然,白乘风还有一句后话,找准机会,一剑击杀。
谢魇不太高兴他提起白乘风,不过这话他只能说赞同一半,“但有些时候,我觉得阿离这样的性情行事会很痛快,起码自己不憋屈,白乘风那样道貌岸然的我才看不惯。”
钟离净听他又在骂白乘风,笑着摇头,“你方才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想好了。虽说猜不透白乘风想做什么,但我想,下月初五他赴鬼窟一战,应当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看着谢魇,双眸很是认真,“谢魇,下月初五,我会去鬼窟观战,亲眼看看道盟不惜背弃天道院所换来与魔神的这一场正魔大战,也亲眼看看白乘风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并非是在征询谢魇,而是告知他自己的决定。
谢魇很清楚这一点,虽然有些意外,但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决定,他撤去给两颗蛋浇灌的妖力,轻轻牵起钟离净的手,笑叹道:“早知道阿离要去的,我也会陪你去。”
钟离净早前没有说,一是因为萧沉身上魔种的状况不稳,需要他留下坐镇,二是自己也还在犹豫何时出发,但他的确从一开始就打算去鬼窟看看的。谢魇连半句阻拦也没有,他是有些惊愕的,可望进那双温柔含笑的竖瞳,相视一眼,无需再多说什么,他就默契地看懂了谢魇的心意。
谢魇不会让他一个人面对危险,他早已决定要同去。
意识到先前的犹豫似乎有些多余,钟离净弯唇轻笑。
“好,到时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