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还是钟离净醒来之后,第一次踏出这座大殿。天色已晚,钟离净也无心观赏沿途栽满了凌霄花的风景,谢魇知道他现在身体虚弱体力不支,几乎是半牵着半扶着把人带到岛上最北边那座小山。
红似烈火的枫叶铺了一地,在月色照耀下透出几分妖冶气息,越往山上走,夜风越寒凉。
雕琢成石兽的石灯散发出幽微火光,在前方指路。
有人在山前石阶来回踱步,焦灼等人,谢魇和钟离净踩着红叶过来时,挺拔的黑袍男人很快察觉,见到谢魇身边还牵着个白衣白发清瘦昳丽的青年,刚扬起的笑容一僵。
“主上来了,这位……”
赤鳞面色很快恢复如常,迎上前拱手,只是对钟离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称呼。
“钟离圣君?”
谢魇闻声转眼看向钟离净,眼里含着三分笑意。钟离净已经随他离开九曜宫,在他看来,便是赤鳞唤钟离净妖王夫人也使得,但钟离净不一定乐意,还唤圣君,也有不妥。
这里已不是九曜宫。
钟离净回应平淡,“大长老唤我一声道友便是,上回妖市一别,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
提到妖市,曾和谢魇一起骗他的赤鳞默默看向谢魇。
谢魇就知道钟离净定不会让人唤他夫人,心下有些失望,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假装听不到钟离净的话,极自然地介绍起了赤鳞。
“大长老乃是我蛇妖一族的族老之一,也是一直替我打理极乐宫的大长老以及大护法。”
他说着朝赤鳞摇摇头,“阿离你是知道的,无需多说,也不必藏了,带我和阿离上去吧。”
赤鳞暗松口气,脸上冷静渐渐被焦躁之色取代,让开身后石阶小径,“是,我正要去寻主上,主上便来了,里面……状况不太好。”
谢魇神色微妙,“走吧。”
他牵着钟离净往山上走去,脚下步伐快了许多,钟离净看他如此着急,也默默加快脚步。
山间小道并不太长,约莫有百来个石阶,便见到隐在林中的水上殿台,或是水中浮台。周遭一圈圈白石浮台环绕着浮台,远看好似法阵阵基,引着山顶而来的冰凉山泉流向不远的山崖,百丈飞瀑直入深海。
一座阁楼坐落在浮台中央,青纱自宝顶垂落,一直延伸到岸边的石柱上,几尊威武石兽镇守阁楼四周。直通阁楼的水上浮台两侧燃着两排篝火,在沁凉水汽中轻轻摇曳。
阁楼下有几道人影,还未靠近,钟离净便感觉到了妖气,与谢魇走近后,便见阁中数名妖族老者皆在打坐施法,往阁楼中心的灵池输送妖力,灵池里面有且仅有两颗蛋。
妖力筑成的法阵覆盖整座由生机泉水汇成的水红色灵池,两颗蛋紧挨在一起,俨然也在吸收妖力。两颗蛋几乎一般大小,蛋上的印记却不同,那螣蛇印记的白蛋上有着一道细长裂缝,正在往外溢散妖力,法阵送来的妖力也填补不上裂缝流失的妖力。
从见到两颗蛋时,钟离净的眼睛便看不到旁人了,如此近的距离,血脉感应却很微弱。
在他昏睡之前,两颗蛋的灵识还不曾这般微弱过。
钟离净按住隐隐有些窒闷的心口,本能地靠近灵池。
原来这才是至亲骨肉才有的血脉感应,两颗蛋承受的痛苦也会传递给生下他们的钟离净,他的情绪被他们所感染,也在替他们疼。
谢魇拉住钟离净的手,没再让他近前,在他耳边说:“那日在山洞,继承我血脉更多的螣蛇蛋便出现裂缝,回来当夜就有妖气逸散的迹象,或许是血脉至亲,又是一母同胞的缘故,另一颗蛋便将自己的仙灵气息渡给亲兄弟,这才拖到族中长老赶来。”
钟离净恍然回神,松了口气,看向法阵中的两颗蛋。
正如谢魇所言,那有着浅蓝色海浪波纹印记、生来就比至亲兄弟弱一些的白蛋紧挨着出现裂缝的螣蛇蛋,将自身原本先天不足,未能继承到更多的仙灵气息渡给兄弟。
谢魇捏着钟离净手心,笑叹道:“自那日起,谁也不能将两颗蛋分开。虽出世时日不长,还未破壳,灵识微弱,却坚持要救自己的至亲兄弟,我想,他应是继承了阿离海神族的血脉,也如阿离这般执拗。”
即便他这般安慰,钟离净的神色也未能放松下来。
“你不该瞒我的。”
谢魇摸了摸鼻子,脸上也没了笑容,温声哄道:“他们还有族老照看,我不想让你伤神。”
钟离净抬眸看他,谈不上谴责,但多少有些无奈,也很是忧愁,“他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谢魇道:“以我族中秘法,用妖力灌溉弥补裂缝。”
钟离净看向螣蛇蛋上正不断往外溢出妖力的裂缝。
“有用吗?”
谢魇哑然。
不能说没用,但有用……
一声女子冷笑在阁中响起,“再这样磨蹭下去,只怕当真回天乏术了!谢魇,还在跟你那宝贝疙瘩花前月下呢?还不快过来帮忙!”
钟离净循声看去,才发现给法阵渡妖力的几个妖族老者中还有一名白发紫衣的貌美女妖。
正好那女妖回头看来,细长眉眼阴冷娇媚,唇边噙着讥讽冷笑,琥珀竖瞳透着几分凶煞。
“还愣着,不要蛋了?”
谢魇被说得耳尖泛红,但见几位长老渡妖力越发吃力,也顾不上与钟离净解释了,拍了拍钟离净手背道:“我先过去看看两颗蛋。”他说着又回头吩咐赤鳞,“照顾好阿离。”
赤鳞应是。
谢魇看向仍有些疑惑的钟离净,安抚地点了点头,便快步走进阁中,运起妖力往阵中送去。
血脉至亲的妖力对于妖胎而言才是最好的蕴养,也能安抚出世起便历经动荡的两颗蛋。
护持法阵的几位妖族长老的神色赫然轻松了不少,而谢魇紧跟着自心口逼出一滴精血,往法阵中送去,精血由妖力送到螣蛇蛋上的裂缝里,裂缝中逸散的妖力才勉强止住。
谢魇也未能就此脱身,他就地打坐,往阵中渡妖力。钟离净看在眼里,轻轻按住心口,看向谢魇的眼神越发幽深。他能感觉到,谢魇出手后,两颗蛋的灵识便安稳下来,那微弱的血脉感应也不再惊惶不安。
似是察觉到钟离净的困惑,身后的赤鳞低声道:“为了保住两位小妖王,主上需以心头精血喂养小妖王,才能填补蛋上的裂缝。但主上不想让道友费心,总要等到道友睡下后才放心出来。今夜听闻道友出事,妖王来不及喂养精血,便匆匆赶了过去。”
钟离净顿了下,偏头问他:“那在我醒来之前……”
赤鳞无奈道:“也是如此,妖王每日都会抽出几个时辰过来喂养精血,其余时间都陪伴在道友身旁,照看道友,从不假以人手。”
在钟离净醒来后,谢魇也是每日陪伴身侧,只有在他上药疗伤的时候会抽时间打坐调息,那怕就是他每日里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还要恢复妖力,夜间才好喂养两颗蛋。
钟离净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又不知该问什么,只好安静地看着谢魇。
有谢魇在,两颗蛋对几位妖族族老不再抗拒,修复裂缝也更顺利一些。但即便有谢魇的心头精血,对裂缝修复的效用也是微乎其微,连日下来,那裂缝还在,只小了半分。
钟离净还记得蛋上的裂缝是因何而来的,也记得这道裂缝有多深多长。巴掌大的小小一颗白蛋,那道裂缝几乎将它斜分成两半,过去这么多天,裂缝几乎没什么变化,他眉心紧蹙起来,微微侧首询问赤鳞。
“还要多久,要多少心头血,才能修复裂缝?”
赤鳞原本无意插手自家主上跟这位钟离圣君的私事,免得惹主上不快,言语便有些迟疑。
“这……”
“要等多久,要多少心头血,这可说不准。”一道懒洋洋的女子嗓音从斜里插进来,钟离净抬眼看去,就见那白发女妖正伸着懒腰站起来,许是耗费太多妖力,嗓音也懒洋洋的,她起身走来,竖瞳含笑打量起钟离净,“若是运气不好,那两颗蛋就……”
闻言,钟离净面色泛白。
谢魇分心回头怒斥:“佘长老,莫要胡言乱语!”
但两颗蛋离不开他的安抚,他不得不回头专心往法阵输送妖力,又担心钟离净忧心太多,只好扬声道:“阿离放心,有我在呢!”
钟离净定了定心神,看向白发女妖。原来她就是佘红仙,与红绫齐名的极乐宫第一丹修。
“是是是,我们的妖王真是痴情。”佘红仙哼笑一声,转身往阁外走去,她赤着双足,一走动,手腕脚腕的银镯和衣袖发尾缀着的银铃便叮铃作响,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钟离净不着痕迹拧起了眉头,她是在嘲笑谢魇吗?
佘红仙颇为散漫地在阁前坐下,双足浸入水中,变成了幽长的深红色蛇尾。钟离净见状迅速别开眼,视线回到谢魇和两颗蛋身上。
佘红仙却回头斜了他一眼,只看一眼背影,她啧了一声,心下暗叹,真是一副好皮囊。
她手中灵光一闪,拎起一个酒葫芦仰头倒入口中,灵液入喉助她恢复妖力,才又开口。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像妖王这般日日喂心头精血,才勉强止住妖力逸散之象,可长此以往,不光是妖王承受不住,那蛋长不大,灵识就会消散,另一颗蛋也会随之死去。”
佘红仙轻轻吐出一口气,“但偏偏族中又想不出别的法子,两个小家伙只能自己挺过去。”
她这声轻叹融入月光与泉水声中,正好让阁楼前的钟离净能听见,而里面的谢魇听不清。
赤鳞也听得清楚,忙道:“佘长老,没那么严重。”
他说着下意识看向钟离净。
“我不说,妖王心里也有数。”佘红仙耸了耸肩,笑看钟离净,“但这位圣君似乎不知情呢。”
这几天都没有感应到两颗蛋,没想到损伤如此严重……
钟离净心头一沉,回头走向佘红仙,“可否请问佘长老,要如何,才能救回我两个孩儿?”
赤鳞刚想要开口阻止,钟离净便摆手打断了他。
“我只是想问清楚。”
佘红仙没入水中的蛇尾拨动水流,唇边笑意玩味,“若要救他们,需要道友你的精血呢?”
赤鳞急道:“佘长老……”
若说先前谢魇几次为钟离净离开极乐宫,以他的性子,赤鳞断定他多半是想找乐子以及守着未出世的妖胎,可自从钟离净来到金麝岛后,谢魇如何在意他,赤鳞看得一清二楚,更清楚钟离净不能再有半点闪失,在主上心中两位小妖王远远比不上他!
钟离净却断然回道:“只要能救他们,多少精血都行。”
赤鳞愣住,他难得失态,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离净。
佘红仙蛇尾一顿,与谢魇相似却不尽相同的狭长眼睛稍稍睁大几分,看着钟离净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真心。钟离净始终坦然,佘红仙却是低声笑起来,很快别开脸,拎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灵液。
钟离净有些疑惑她说的是真是假,仍心存希望,“若是我的精血当真有用,佘长老随时开口便是,只要佘长老能保住我的两个孩子。”
他说着回头看了谢魇一眼,至少,也能让他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