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钟离净气定神闲的样子,谢魇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琥珀竖瞳收紧成线。
“你早知道白乘风会来?”
钟离净玉白面容一派平静,看去似乎还有些冷淡。
“你怕我会出卖你?”
谢魇气得磨牙,可就是这样坑人的小坏蛋,叫他打不得骂不得,总是拿他没办法。谢魇转念一想,竟也放松下来,靠着矮几。
“你让我来这里,不会就是让我跟白乘风见面吧?”
钟离净问:“你跟他见面做什么?”
谢魇回以一笑,放出神识窥探外面越来越靠近这处小藏书阁的人,“这不该是我问你吗?”
钟离净睨他一眼,整了整衣袖,起身道:“你今日刚混入九曜宫,白乘风也突然赶回来,未免太过巧合。就算白乘风不知道你来了,整个九曜宫都是他的地盘,你早晚会被发现,眼下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待在这里,便不会被他抓到。”
“灯下黑吗?”
谢魇跟着站起身来,示意钟离净看向门外,“可你义父就要进来了,阿离这次是猜错了呀。”
钟离净朝他伸手,“我的阵盘。”
谢魇迟疑了下,眉眼弯了弯,在储物戒中取出白玉阵盘,白玉阵盘还未生出灵识,却与创造它的主人有着灵力联系,甫一出现,便亲昵地飞向分别已有多日的主人身边。
“阿离的东西,我可是好好收着的,定不会弄丢。”
当时在古仙京,因为另一面造化镜镜灵的背叛,钟离净陷入沉睡,掌控身体的执念阿离想要杀谢魇时,阵盘便被谢魇顺手收走了,后来钟离净也一直没有空闲找他要回。
到底是自己创造之物,阵盘用没用过钟离净清楚。
瞥了眼原封不动回到自己手上的白玉阵盘,钟离净抬手一挥,灵光萦绕的白玉阵盘便缓缓浮现出一个漩涡,他递给谢魇一个眼神。
“进去,别出声。”
这是要把他藏起来?
谢魇颇为僵硬的笑容总算放松下来,又有些幽怨地看着钟离净,“还道是你真要我们打起来,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真心要带你走。”
此刻根本无需神识探听,他们都能听到门外有人在靠近,钟离净闻言回头瞪了谢魇一眼。
“他来了,快进去。”
谢魇也不闹了,身影化作一道紫光飞入阵盘之中。
钟离净轻轻拂袖,让阵盘缩小飘向矮几,再掐诀除去殿中多余的生人气息,便走到书架前,随意抽下一卷玉册,不紧不慢地翻开。
而谢魇入了阵盘空间后,入眼便是熟悉的星辰,眼前却多了一重水幕,正好能看到外面的钟离净微微垂首看书的侧影,不由挑眉。
下一刻,殿门便从外被推开,门前禁制无阻,一身白衣踏入殿中,周身气息如春风和煦。
看到那张清隽而温润的脸,谢魇竖瞳变得越发阴鸷。
白乘风。
上回追杀他八千里,让他百年来头回如此狼狈,还泼他脏水、害他吃了哑巴亏的家伙。
要不是打不过,要不是这人是钟离净的义父……
谢魇越想越气,深吸口气压下怒火,凝神旁观。
有人来了,钟离净自不能再装不知情,他也没有回头看门前之人,淡声开口道:“白盟主日理万机,竟也有空闲来这处小藏书阁。”
白乘风目光逡巡藏书阁内一周,只见到钟离净一人,而听他话中故作冷淡,白乘风踏入殿门的步伐顿了顿,唇角扬起无奈笑意。
“此地净儿来得,我这个九曜宫宫主还来不得?”
钟离净将玉册卷起来随手放回书架,“我这便告辞。”
白乘风摆手阻拦,“不过开玩笑,看来你还未消气。”
钟离净这才转身面向他,神色颇为冷淡,“不敢。”
白乘风摇了摇头,朝他走去,一边暗暗打量着藏书阁内,“你我本是父子,何必如此拘谨?也罢,我让你待在九曜宫,却不曾让你禁足,你想去何处都行,不过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记得你以往很少来这边,还嫌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阵法符术。”
他说话间已走到钟离净面前,目光扫过书架,落到矮几上不过巴掌大的一方白玉阵盘。
那玉盘上氤氲着一层潮汐灵力,俨然是有主之物。
白乘风道:“东西怎么落这了。”
虽身处阵盘内的小空间,谢魇仍是不可避免透过水幕与白乘风那双含笑眼眸对上,一时间有种早春寒风刺面,已然被看穿的错觉。
而看白乘风伸手要取阵盘,钟离净却没有阻拦他,面不改色道:“白千仞死前落下一件九曜宫的半步仙器镇魂铃,还有我先前带走的仙器金乌伞,今日走到这里,顺路便放回盟主的灵宝库,只是这二物都已损坏,便来这边寻法子先修补好再说。”
“是吗?”
白乘风踱步越过他,抽出他方才看过的玉册打开,脸上仍是温和笑意,却多了些深意,“这古籍上记载的,可是我九曜宫历代宫主。”
他就差直接说钟离净的话漏洞百出了,钟离净若无其事道:“来都来了,想着你们还要对付魔神,顺道来找找看九曜宫可还保留关于魔神的古籍,毕竟他也算九曜宫的人。”
这话一出,不说阵盘空间里的谢魇面露惊愕,白乘风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神不悦,“萧云鹤这张嘴,有时确实没把门。不错,魔神曾化名顾繁入天道院,与我九曜宫开宗祖师顾无名乃是师兄弟,后来二人共同创建了九曜宫,成了初代宫主。”
“不过……”白乘风将玉册放回书架,笑看钟离净,“此事乃我九曜宫之耻,自初代大宫主顾无名与魔神顾繁决裂后,魔神便只是魔神,与我九曜宫无关。关于这位初代宫主的记载,我九曜宫自也没有保留。你今日来这里,怕是找不到魔神的弱点。”
钟离净垂眸思索,颇为在意,“魔神就当真没有弱点?”
“有啊。”
白乘风负手轻笑,“我九曜宫初代宫主顾繁的弱点,便是他的师弟顾无名,而魔神唯一的对手,也是我九曜宫的剑仙顾无名。”
魔神与顾繁本就是同一人,白乘风却将两个人身份分开来,如此说来,魔神本该没弱点。
但若魔神,仍是顾繁呢?
钟离净看白乘风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他在想,白乘风这么说,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白乘风却不再提此事,“我九曜宫不缺灵宝,更不缺未来宫主的法器。那金乌伞本就是你及冠我亲自为你寻来的仙器,坏便坏了,无需巴巴的修好送回来,至于镇魂铃,是老二前些年向我求的半步仙器,既然到你手上了,如何处置便都随你了。”
他这般温和,看着倒像一个极为宠爱儿子的慈父。
钟离净微低下头,没有回话。
白乘风知他性子倔强,又要面子,见状只笑了笑,便不动声色地问:“净儿是何时来后殿藏书阁的,一路过来,可有见到什么人?”
钟离净心下警觉起来,抬眼看向白乘风,假意讥讽道:“盟主是说,那些监视我的弟子?”
白乘风失笑道:“你将他们困住了,吓得他们以为有外敌入侵,还惊动了几位长老,现在都在外面找你呢,还找上我要说法。”
钟离净半点也不心虚,“我向来不喜欢被人盯着。”
白乘风竟也能理解,“你能忍下这两日,已叫我很是意外。除了这些弟子,你还见过谁?”
听他这话,钟离净神色古怪,“我还该见过谁?”
白乘风也在看他,双眸含笑,“这藏书阁中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我总是护着你的,净儿当真没见到其他人,而非是在隐瞒为父?”
钟离净脸色变了变,冷笑退开半步,手臂护在小腹前方,“盟主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他脸上的防备讥讽不似作假,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情。事实上,钟离净确实不清楚白乘风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多年父子相处提醒他,白乘风怀疑他见过九曜宫的外人。
而此刻谢魇这个外人正好就藏身他的白玉阵盘当中,钟离净自然不能承认,更不能自乱阵脚,白乘风会来问就证明他也不确定。
白乘风看他这般抗拒,心下果真不敢肯定,须知他这最宠爱的大儿子性子刚硬,但也最厌恶谎言,看他已然作出护住腹中妖胎的姿态,便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便会爆发。
对这个儿子,是半点逼迫不得,只能耐心哄着来。
白乘风暗叹一声,解释道:“目前几大上宗齐聚天澜城,正待天道院来人,商议讨伐鬼窟、清剿玄幽古教余孽一事,天澜城中人多眼杂,前日我已命人开启护宫大阵,又加了一重法阵,但就在今日,阵法察觉到妖气,应是有妖族混入九曜宫中。”
钟离净心道果然如此,难怪白乘风突然从后山回来,想来是谢魇混入九曜宫时妖气泄露触发法阵,让白乘风这个宫主察觉,若是如此,那谢魇刚混进来白乘风就知道了!
阵盘空间内的谢魇也很快想到这一重,他回想着自己一路混入九曜宫,大抵也猜到是何时泄漏的妖气,心下暗骂白乘风这老狐狸真是狗鼻子,就这么点妖气他都能察觉?
猜想到这重因果后,钟离净并未掩藏浮于脸上的惊愕之色,随即淡淡一笑,“极乐宫妖王在古仙京被你们算计,吃了大亏,又被你追杀一场,定是生了恨意。纸包不住火,你们前几日大费周章要讨伐极乐宫的事早该泄漏出去,这么些天过去了,极乐宫会派人来九曜宫打探不是很正常吗?”
白乘风听他讽刺也不气,从容道:“我知极乐宫会派人来,才布下此阵。妖王恨不恨,我不在意,只是净儿腹中还有妖胎,妖王不会死心,定还会派人来九曜宫接近你。”
谢魇不由心下大惊,竖瞳紧紧盯着水幕中的白乘风。
他知道妖胎存在了?!
他能容下妖胎吗?
钟离净仍旧是不慌不忙,嗤笑道:“盟主可是要以私通妖族之名,也将我这个义子处死?”
白乘风佯怒道:“胡说什么,为父怎么会伤你?”
钟离净冷笑不语。
白乘风猜他定是想起了先前争执的事,二十多年前他重伤了钟离净,他俨然已对他失望。
这事确实是白乘风理亏,于是白乘风缓了缓语气说道:“你舅舅海扶摇和你生父白玉笙是我少时好友,更是我的恩人,当年我将你带回九曜宫,也确实是因为他们,更是因为这层关系,我待你比其他义子更用心,这么多年过去,我是真心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的。那日争执,是为父过了些,但为父的初衷,本也是为你好。”
钟离净索性直言,“你若是为我好,现在就该放我离开九曜宫,而不是将我困在九曜宫。”
白乘风皱了皱眉,可看他目光坚决,到嘴边的训斥便化作一声叹息,“你得罪了魔神,若你离宫,定会被魔神盯上,何况以人族身躯孕育妖胎本就是有违天和,你不在九曜宫中,若出事为父也帮不了你。”
闻言,谢魇心下嗤笑,有他护着,钟离净能出什么事?他反倒觉得白乘风这里更危险。
“你与老二、老四身上都有人族与他族的血脉,你该清楚的,老二生母因孕育他被鬼族血脉反噬,在生下他后几年久病不愈,去时早已是生机枯竭。老四生母虽为妖族,生下他后也损伤了血脉根本,若非靠一口心头血撑着,岂能等到我们见到老四?”
白乘风满脸忧愁,语重心长道:“但凡人族与异族结合孕育,必伤母体。或许你觉得为父太过无情,但我也是为了保全你,这世间除了你的父母、舅舅外,我才是最想护住你的人。那妖胎依赖你的精血修为生长,临近出世,所需灵气只会越来越多,你越强,它的胃口也越大,届时你哪里承受得住?但若趁那时吃了它,便能让你最快恢复过来,不至于步老二老四生母的后尘,因此丢了修为成为废人。”
这话通过水幕传到阵盘空间里时,谢魇唇边的讥讽笑意一僵,竖瞳涌上杀意,冷冷盯着水幕上的白乘风,舌尖悄然舔舐过毒牙。
钟离净听白乘风又说起此事,想到阵盘空间里的谢魇,打断白乘风的话道:“如今还未到那一步,我也做不出这种事,你若实在不放心,便放我回海国,我自不会有事。”
白乘风摇头道:“我倒是想送你回海皇宫,可惜如今海皇宫百废待兴,你舅舅也说过,海皇宫的族人待你并不热络,如今他们弱的弱、伤的伤,更是无人有闲心照顾你。”
钟离净抿了抿唇,心中也有几分不满,“我若执意留下妖胎,就算是你,也未必拦得住。”
白乘风却笑道:“为父虽一身旧伤,但为了保你周全,做些不光彩的事,也是能做到的。”
钟离净幽黑眼底燃起怒火,“它活我活,我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便是拼上性命也会护住它!”
看到水幕上的钟离净为了妖胎与义父白乘风对峙,眼尾依稀泛红,谢魇心下忽而一震,怔愣片刻,冷戾目光再次回到白乘风身上。
白乘风自也亲眼看到钟离净的决心,笑容顿了顿,而后摇头轻叹,“罢了,此事再说吧。”
不管说几次,钟离净都是一样的答案,话赶话说到这里,钟离净也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
白乘风紧跟着又说:“你我终究是父子,阔别二十年,不要每回见面都是为了旁人争执。”
钟离净抿了抿唇,别开脸去。
白乘风知他这是听进去了,便笑道:“你也莫要老是欺负老四,当年是你说他可怜,为父才给你添了这个弟弟,这些年也不用你养,但好歹他那么听你的话,你每回见面时就不要老是敷衍他,答应了与他玩游戏,别老是把人撇下自己跑出去玩耍。”
钟离净欲言又止,玩耍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合理吗?也就只有白乘风,总拿他当小孩子哄。
白乘风看他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担忧,“我还有事,你既然喜欢这里就在这里待着吧,过会儿我让老四过来找你,眼下还没抓到那混入九曜宫的妖气源头,你们都小心着些。”
钟离净本该盼着他早点走,可看他转身时稍显清瘦的背影,恍然想起他这位义父也是一身旧伤,他心下触动,下意识抬脚跟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白乘风回头笑问:“何事?”
钟离净欲言又止,他想问的,是密室里海扶摇的鲛尾鳞片,还有那枚出自海国的玉简。
但不能直接问。
钟离净思索了下,看着白乘风的眼睛问:“当年舅舅陨落前,你在海国,当真见过魔神?”
这个问题让白乘风难得有所迟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魔神,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舅舅。你舅舅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会尽力护住你,不管是谁都不能伤你,也包括……你肚子里流着你与妖王血脉的妖胎。”
钟离净与海扶摇相貌有几分相似,此时看着钟离净,白乘风似乎见到自己怀念多时的老朋友,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眸光暗了暗,话音一顿,看向钟离净小腹,语调冷硬。
钟离净能感觉到他对自己腹中妖胎的恶意,这也是源于对他的好意,他不欲多想,又追问道:“只有这些吗?魔神没跟你说什么?”
白乘风笑着说:“你打小是舅舅养大的,对他的感情极深,若再说下去,你又要伤怀了。”
这是不愿意往下说了。
钟离净失望垂首。
白乘风看着他,又走回来,取出书架上一卷玉册。
“你既来了这里,又对魔神顾繁的过去有兴趣,为父知道的不多,倒也可以都与你说说。”
钟离净抬眼看他。
白乘风便将手中玉册递给他,“这卷玉册,记载了初代宫主顾无名的过去与创建九曜宫的由来。可还记得,九曜宫是因何而生?”
钟离净接过玉册,还没看,便不假思索道:“九曜宫诞生最初,正值妖魔道与道盟数千年来斗得最激烈的时候,天澜城曾屡次被妖魔道攻占,直到初代宫主剑仙顾无名出现,一人,一剑,一座面朝东方的空中仙宫,从此,九曜宫守护天澜城三千年。”
他说完也是一愣,转眼看向白乘风,因为这些事,都是多年前白乘风亲口跟他说过的。
他没忘记,白乘风也没忘。
在阵符大道上,他多是依靠自己摸索,而在为人处世方面,义父白乘风也曾教他良多。
白乘风听到他的回答,笑意越发温和,似乎眼前的钟离净还只是当年十几岁的冷傲少年。
“九曜宫为守城而生,两位初代宫主都是救下天澜城的恩人,包括魔神顾繁,但他犯下的错、害过的人,远远超出于他救过的人命。听太上长老说过,当年也是因此,顾无名迟迟不愿与魔神为敌,直到古仙京一战,顾无名的剑锋才真正指向魔神。”
白乘风道:“那一战,因魔种缘故,魔神只能困不能杀,再后来,九曜宫传出剑仙顾无名已经飞升的消息,震慑玄幽古教余孽同时,也算鼓舞当年损失惨重的道盟士气。”
钟离净问:“所以,魔神的弱点,仍是顾无名?”
但魔神难道真的不知道,顾无名其实早已陨落了吗?
白乘风笑得意味深长,“谁知道呢,魔神定是恨顾无名的,但顾无名早已不在这世间。如今要对付魔神,道盟需要付出比三千年前献祭古仙京更大的代价,几大上宗也一直都在为此准备。我这副将死之躯,也会为你扫清前路障碍,成为新任盟主。”
猜到钟离净还会拒绝,白乘风改口道:“若你当真不愿留在九曜宫,为父也希望将来你能帮衬九曜宫一把。”他看向钟离净小腹,叹道:“等生下妖胎,你去查螣蛇之祸吧。”
他改主意了,不再强求让自己继承九曜宫做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