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你所愿。”
林中威压与剑气对峙肆虐,引天地变色,飓风席卷。
这日的黄昏,城外依旧不太平。
换剑为阵后,又过了百招,两人始终胜负难分,身上也都负了伤,钟离净伤得更重一些。
其实白千仞猜错了,钟离净的修为没有大乘中期。
自从秘境回来后,钟离净是突破了大乘期,到后来回到海国,参悟了八荒录,有海神之力和造化镜辅助,他才勉强摸到大乘中期。
顾剑声却是真正的大乘中期,还有那杀戮剑道,是可以越阶与大乘期圆满一战的杀剑。
这次没有谢魇相助,也不似在古仙京里可以借用献祭之力,钟离净与顾剑声的差距一下子被拉开,格外分明,顾剑声又是个棘手的对手,他的剑极快,极狠,极冷酷!
一力降十会,赫然便是顾剑声这种剑修独有的特征。
仅仅有红莲阵盘在手,那些禁制法阵很快就会被他斩破,钟离净也越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手中确实没有真正御敌且趁手的法器。
前段时间元神在识海沉睡时,有海神之力蕴养,钟离净半梦半醒间,见到过由感悟八荒录而来海神之力化成的一双金色月轮,当时他便倍感亲切,对付白千仞时也用过。
如今在他手中,也只剩下海神之力这一大底牌了。
只是他感悟八荒录后收入识海的海神之力并不多,要用在关键处,那么他就只有一击。
必须用一击胜过顾剑声,才能摆脱他赶回九曜宫。
钟离净不喜欢赌,可最近他赌了太多次,这次也不得不再赌一把,输了,白千仞被杀,他被带回九曜宫,赢了才能做他想做的事,他必须要有至少八成的把握才能出手。
顾剑声却是越战越勇,像这种厉害的剑修,向来都是同等境界内最难缠,最难对付的。
钟离净渐渐感到吃力,布下困阵暂时拦住了剑声,飞落到地上,扶着心口低咳了几声。
眼见顾剑声快要冲破困阵,钟离净深吸口气,划破掌心凝血成符,双手掐诀,放出海神之力,自然而然引动了天地潮汐,清润水汽纷纷为他而来,将他护在无形水幕中。
还差一点……
顾剑声一剑破阵,杀意袭来!
钟离净将血符打入潮汐漩涡,喉间又是难以遏制的咳了起来,他将被剑气震伤的血水咽回去,掐诀结印,低斥道:“镜灵,助我!”
眉心一缕金光应声而现,一跃进血符当中,杀意凛冽的剑意靠近之际,净透的碎片融入潮汐当中,化成一双圣洁冷厉的金色月轮。
后知后觉一股浩瀚如汪洋大海的威压来袭,顾剑声神色微凛,七杀剑上的剑意冷凝成霜。
轰隆——
天地动荡,好一阵才平息下来,附近百里山里竟已被夷为平地,波及远处城楼,轰然倾塌。
这一击,是两败俱伤。
钟离净偏头吐出一口血,顾剑声也被震出百里外,面上面具也被月轮消陨前被击碎了。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钟离净凌空画符,打向顾剑声被击落处,顾剑声感觉到灵力波动,正欲举剑,不知何时消失的造化镜碎片却在这时现身,化出了黑发镜灵的模样。
未等顾剑声惊愕,黑发镜灵以灵符为引,掐诀成阵。
顾剑声忽然感觉到双腿小腿一紧,垂头看去时,就见脚下升起一座繁复的金光大阵,阵中抽出数道金光锁链,已然缠上他的四肢!
法阵瞬息完善,源自法阵的禁制让顾剑声难以调动全力,只能用剩下三成剑气勉强站稳。
这一切都太快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牢牢的困在阵中,眼睁睁看着镜灵落地。
钟离净在远处喘了口气,服下几粒回元丹,擦了嘴角的血丝,便飞过来,与镜灵回合。
“这次有劳你了。”
已经在钟离净识海蕴养一段时间的预知镜镜灵身影也凝实了几分,每每现身与他相见,望着他时,面上总是信赖而又温和的笑。
“主人放心,此阵至少能困住这位大乘剑修半日。”
传送大阵就在城中,不用多久就能赶过去,时间足够了,钟离净点了头,才看向顾剑声。
他脸上面具已经破碎,露出了多年来遮挡的右脸。
而在顾剑声的右脸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魔种图腾。
钟离净暗叹一声,走近道:“顾师伯,得罪了。”
顾剑声面上魔种现于人前,又被困在阵中,倒是不怕钟离净看穿,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多年不见,宫主身边的孩子已经长大,是我轻敌了,败于你手,我心服口服。”
“我不过是取巧,若不速战速决,我非顾师伯对手。”
钟离净道:“顾师伯放心,此阵虽困你半日,却也会护你半日,不会让其他人看到你。”
顾剑声心底那丝不悦缓缓散去,轻叹道:“我总算明白,为何宫主待你,与待其他师侄总是不同的。大师侄,我被种下魔种多年,却也不愿妥协魔神,还望你明白,九曜宫所为,是为九曜宫与道盟的将来,你义父虽为宫主,却也不能不顾九曜宫其他人,让你入古仙京,他也很无奈。”
钟离净顿了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收起阵盘,默不作声朝顾剑声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顾剑声也没有留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妖异魔种在清正面容上依稀也被压下去几分。
回到空城城楼前,钟离净才发觉城楼榻了一半,他眨了眨眼,抬脚正欲入城,便见城中上空忽而涌出一道血色光柱,阴暗诡谲。
随之而来的,是悄无声息溢出城中的森冷鬼气。
果然出事了吗?
钟离净掐指一算,发觉白千仞的鬼咒封印已除,叫上镜灵,放出飞剑化为流光飞入城中。
这座空城在上次大战中塌了大半,又有鬼气引路,不多时,钟离净就找到了白千仞,他身上笼罩着浓浓的鬼气,捆仙绳不知何时已然崩断,身旁还躺着十几个黑衣剑奴。
钟离净一眼认出那些剑奴,径自越过他们来到白千仞身前。封印一去,魍魉珠便再无限制,成千上百的狰狞鬼影正试图从白千仞这具重伤之躯里挣扎出来,身体即将被撕裂,神智被吞噬,让白千仞痛不欲生,抱着头跪在地上,身上不断溢出鬼气。
镜灵见状,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色,“此前被封印压抑得太狠,封印一去,魍魉珠的反噬和鬼化一起来了。若不尽快让此人冷静下来,待他意识被完全魍魉珠吞噬,彻底鬼化,这座空城势必会因他成为鬼城。”
钟离净二话不说,划破手指凝起血符,他本已耗费精血与顾剑声一战,镜灵连忙阻止。
“小主人!”
钟离净道:“不必多说,先助我将魍魉珠封起来!”
镜灵轻叹一声,抬手掐诀。
“是。”
钟离净将血符打入魍魉珠,已被封印过一回的魍魉珠重瞳当即反抗,奈何有镜灵相助,想要动手的恶鬼都被镇压回魍魉珠内,钟离净又画了几道灵符,勉强封住魍魉珠。
只是鬼化到底是源自鬼族血脉的诅咒,钟离净不是鬼族人,只能依靠镜灵让白千仞先清醒过来,做完这些,白千仞眼底戾气散去大半,喘息着抬起头,眼神仍有些呆滞。
镜灵撤去灵力,长吐一口浊气道:“我们回来太晚,他的元神已经被魍魉珠侵蚀了大半,若封印再松动,便要彻底鬼化了,届时成了只知嗜血的傀儡,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钟离净点了下头,看向身后那些躺了一地的剑奴。
十二剑奴伤得太重,莫说动手,连爬起来都难,若非他们及时回来,便要被恶鬼吞噬。
暗处的十二剑奴都是认得九曜宫四位圣君的,见到钟离净,他们艰难爬起来,“钟离……”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你们来意,去找顾师伯吧。”
钟离圣君在九曜宫积威甚深,何况他们已不能再动手,十二人到底是爬起来往城外走去。
看他们走远,钟离净的目光回到白千仞身上。他缓了一阵,慢慢清醒过来,只是鬼化与魍魉珠的反噬让他本就伤重的身体极为痛苦,他咬牙咽下口中泄出的痛吟,目光聚焦在钟离净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
“不用你多管闲事,那些剑奴,也不是我的对手……”他嗓音极沙哑,“杀我,他们配吗?”
钟离净看他身上全是血,连黑色斗篷都藏不住,抬手挥出一道清润灵力,好叫他舒缓些。
白千仞愣了愣,像是头一天认识他这个记恨了百年的义兄一样,看到他身上也有一些外伤,忍不住冷嘲热讽,“你也伤了咳咳……”
钟离净没收手,继续为他疗愈部分外伤,“传送大阵就在前边,歇一阵,便回九曜宫。”
不得不说,元神的痛苦太折磨人,钟离净为他疗伤,多少让他减轻一些痛苦,起码让他清醒了几分,白千仞撑着痉挛颤抖的手,将自己从半跪的姿势换成了靠坐在墙下。
“动手,杀了我。”
钟离净瞥他一眼,“方才在那些剑奴手中拼着彻底鬼化也要活,此刻又为何要求死?”
白千仞笑得很讽刺,胸腔颤抖,心口几处重伤溢出更多血水,“看你回来,就知你又赢了顾剑声,顾剑声不是号称九曜宫杀神吗?也是个废物!落到你手里,便会害了义父,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又或是任由我彻底鬼化,那时我便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喘了口气,又道:“我死,换义父安宁,值了。”
钟离净低声一笑,颇为凉薄,“我虽一直想杀你,但今日是谁要你的命,你莫非忘了?”
白千仞面色变得难看,胸腔大幅起伏,险些又咳血,好歹咽下去,愤愤地瞪向钟离净。
“义父不会杀我!”
“自欺欺人,可笑。”
钟离净总是能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激怒白千仞,白千仞这回没忍住,愣是吐了一大口血。
他这副残破身躯,救不救都差不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需他清醒回到九曜宫便够了。
钟离净索性收手退开,嘴上总是不饶人的,“落到我手里,生死由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魍魉珠再次被封印,以白千仞现在重伤无力的身体,短时间没办法恢复,更别提从钟离净手里逃走。他再次暗骂顾剑声废物,抬眼看钟离净,许是落日余晖落在钟离净身上,让他看去比往日温和了几分。
他这个大哥,从小到大对他有过温和的时候吗?
白千仞眨眨眼,意识飘到了不知何处去,须臾后才说:“别老是一副只有你最清醒的样子,我知道,人偶娃娃是你做的,我看见了,那次你跟义父都在,我去找义父时,没做好的娃娃就被你藏在身后咳……”
他边说边咳,免不得要停下歇一阵,这话倒是叫钟离净多看他一眼,冷淡黑眸有些狐疑。
白千仞见他就是在怀疑自己,被气笑了,“我还记得,义父将我带出鬼窟时,你也在。可你老是冷着脸,真的让人很讨厌,我又很羡慕你能有他这样好的义父,义父刚将我带回九曜宫时,我便想着,只要义父对我有对你一半好就够了。后来,你越来越讨人厌,阵法我比不过你,剑法比不过你,就连傀儡术,我都斗不过你。”
“我想赢,却总是赢不了,有你在,我永远是老二。”
白千仞越想越不甘心,“我看你越来越不顺眼,想要义父对我比对你还好,但也只是想想,偶尔跟你争吵,直到义父重伤,大巫祭找上我,说要用你的命换义父生路……”
自幼生于鬼窟,不得鬼窟之主重视,身负一半人族血脉的白千仞,从出生起就身陷炼狱。
直到被白乘风带回九曜宫,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可是小时候经历过的痛苦太多了,一闭眼,他总会做噩梦,只有看到母亲留给他的人偶娃娃才会安心些,但那娃娃也落在了鬼窟。
好在,后来他又得到了新的,一样丑的人偶娃娃。
就在他噩梦醒来的时候,他一睁眼,看到了温柔的义父,再一转眼,就看到枕边的娃娃。
那一刻,他特别开心。
每每噩梦醒来,看到人偶娃娃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也会想到当年救自己出鬼窟的白乘风,以及那个跟在白乘风身边,长得像谪仙一样的冷脸少年,但那人太讨厌了。
他真的很羡慕,也很讨厌那样出尘绝艳的钟离净。
他太出色了,让白千仞自惭形秽,越是渴望超越他,取代站在义父身边,越是害怕不如他,让义父不喜,他从小到大都这样别扭。
且不管白千仞心里如何酸自己,听他突然提到大巫祭,钟离净皱了皱眉,“什么生路?”
白千仞很是警惕,“我知道你在套我话,但与玄幽古教交易是我,与义父无关,也是我自己将人偶娃娃当做义父做的……其实人偶娃娃坏了,也是我看你不顺眼弄坏的。”
说起这事,白千仞又笑起来,“但义父还是很关心我的,知道我没有人偶娃娃会噩梦缠身,他又亲手修补了娃娃,跟我说,不论是谁送的,终究是好意,他希望我们兄弟和睦,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
“我答应了,随身带着人偶娃娃,便是向义父证明,我是个乖孩子,我会乖乖听话,装成义父想要的样子,义父就不会不要我了。”
钟离净沉默。
事实上,白千仞并没有做到,还招惹到他起了杀心。
白千仞突然说这么多话,莫不是以为他自己快死了?还是故意说这些让他心软放过他?
下一刻,白千仞便说:“现在,可以把娃娃还我了吗?”
他一双血眸还是那样诡异骇人,却似乎含着希冀盼望。
还小心翼翼的。
这辈子他在钟离净面前,都没有过这么眼巴巴的时候。
看去既凄惨,又可怜。
钟离净顿了下,目光说不清是嫌弃还是怜悯,莫非这蠢货又忘了,他就是为了那个娃娃才自己送上门来,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吗?
“不行。”
其实白千仞已经痛到意识昏沉,没能拿回来人偶娃娃,他血眸中有些遗憾,却也忍着心中的不满,撑起精神说:“你离开九曜宫时,我以为我终于赢了你一次,但义父让我明白,你始终是他最在意的义子。”
钟离净没有回话。
“我还是输了……”
白千仞额角靠在墙上,半阖血眸,脸上约莫有几分难过,却没有怨恨,他撑开眼皮,已经模糊的视线看向钟离净,“钟离净,不要伤害义父,他什么都不知道,算我求你。”
他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好歹是强撑着精神,将难得示弱的卑微话语说完,“义父很好,救了我,也对你那么好,你不,不可伤他……”
话末只剩下气声,但白千仞知道钟离净能听到的,身体和元神都很痛,让他实在没办法保持清醒。即便闭眼就是鬼蜮噩梦,他还是想睡一觉,他感觉自己太冷,太累了。
也不知是冷还是痛,他睡去前,哆嗦着唇,犹自梦呓,“义父别生气,我很乖的,我没有相信顾剑声的挑拨,我不跟钟离净争了,让他回九曜宫陪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由始至终,钟离净都没有出声,看他自言自语昏睡过去,轻轻拂袖,灵力便将白千仞送上飞剑。他递给镜灵一个眼神,御剑往城中传送大阵而去,叹息声透出些许疲乏。
“走吧,回九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