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声的剑七杀,剑意萧索肃杀,冷如风寒蚀骨。
但让白千仞心底生寒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话。
“不……不可能!”
白千仞满面戾气化为惊愕,一时忘了他本是要躲藏在钟离净身后,未免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被顾剑声这位执法堂冷面无情的师伯当场抓到的,瞪圆了藏在宽大斗篷帽檐下的血眸,愣愣看着一身杀意的顾剑声,不可置信地摇头,“义父怎么会杀我!”
钟离净偏头看他一眼,又默然回头看向顾剑声。
不说白千仞,白乘风竟让顾剑声来杀白千仞,他也很惊讶,此前白千仞几次与他别苗头,甚至对他下杀手时,白乘风也从未真正动过手,他还道白乘风是顾念父子情分。
可如今……杀白千仞的命令,当真是白乘风下的?
白千仞同样不信,连凶名在外的顾剑声也不怕了,神色慌乱又愤怒,“不,定是你要杀我!”
他此刻不再刻意躲藏,以顾剑声的修为又怎么会看不穿他身上泄露的鬼气?顾剑声眸光落到他眉心那只魍魉珠所化的血色重瞳上。
“鬼窟至阴邪物,魍魉珠?”
顾剑声的剑道在九曜宫仅次于白乘风,又执掌九曜宫执法堂,向来冷面无情,有传闻说,若仙尊白乘风是九曜宫的顶梁柱,那顾剑声便是九曜宫的杀神,九曜宫最锋利的剑,他向来最守戒律,一心以九曜宫为先,除了白乘风,谁也使唤不动他。
别看年轻一辈里的九曜宫四位圣君名气完全盖过顾剑声,他手里的七杀剑从不留情,便是四位圣君的义父白乘风也只是勉强胜他。
大乘中期的修为,其杀戮之剑却可战大乘期圆满,若他为自己所用,那便是无往不利。
但若他与自己为敌,那便是前路上最难的阻碍之一。
见他认出魍魉珠,白千仞才惊恐回神,钟离净便道:“顾师伯要诛杀他,可有宫主手令?”
白千仞眼中又涌上几分希冀,紧紧盯着顾剑声。他不信义父会派人诛杀他,也不敢信。
顾剑声手中的剑缓缓放下,只是抬起手,灵力裹着一枚灵气逼人的玉牌浮现掌心上,“此为宫主密令,仅有口令,但宫主赠我玉令,命我便宜行事,大师侄可认得这玉令?”
玉牌上赫然纂刻着九曜宫宫主之名,正是最能证明白乘风身份的印信之一,钟离净认得。
白乘风不会轻易将宫主印信交给旁人,何况顾剑声的一言一行向来代表着九曜宫执法堂。
白千仞自然也认得,正因认得,他的脸色骤然煞白。
顾剑声收起玉令,望向白千仞,嗓音冰冷,神情严肃,“宫主有令:本座次子白千仞,乃前鬼窟之主与人族所生,身负鬼族血脉,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座怜其无辜稚子,收入九曜宫教化多年。未料白千仞面善心恶,冥顽不灵,屡次与鬼窟中人勾结谋害长兄,论罪当诛,若已然鬼化,不必留情。即日起,着执法堂清理门户。”
听起来,白乘风只是为了白千仞要杀钟离净,才会给执法堂下令,让他们诛杀白千仞?
钟离净不着痕迹拧起眉心,侧首看向白千仞,果真见白千仞神情呆怔,俨然还无法接受。
“冥顽不灵,论罪当诛?”
白千仞猛地一晃,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仿佛丢了魂一般,红着眼喃喃自语。
“义父?义父,这是义父的话吗……不!我不信!”
因过于激动,周身鬼气不稳,连魍魉珠都有了苏醒的迹象,闪烁血光。白千仞身上本已逐渐松动的封印越发不稳,他用力摇头,红眼怒视顾剑声,眼底无措被戾气吞噬。
“我不信义父会让你来杀我!顾剑声,定是你夺了义父的玉牌假传命令,义父不会杀我!”
身为执法堂掌事,顾剑声此人比钟离净还要不近人情一些,向来手下不留情,以往便与白乘风的四个义子不算亲近,如今看着白千仞疯癫迁怒的模样,他再次举起长剑。
“如今我亲眼所言,你确实是鬼族血脉,又已然鬼化,为免你日后神志不清,沦为血尸傀儡,令我九曜宫蒙羞,白千仞,伏诛吧。”
白千仞面色铁青,忽而扬天笑起来,血眸盯着顾剑声,体内封印也挡不住外溢的鬼气。
“来啊!我看谁杀得了我!”
“闭嘴!”
钟离净冷声打断他,往前一步挡在白千仞面前,“顾师伯,我有要事,需带他回九曜宫。”
白千仞闻言沉下脸,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插嘴。
在他眼中,被钟离净带回去与跟顾剑声一战都不过是一死,但前者或会牵连义父,后者……
他同样不愿意相信,也不能接受是义父要杀他!
无论是谁,他都不愿顺从,不如暂且旁观,看看钟离净跟顾剑声会不会斗起来给他机会。
这已不是钟离净第一次挡在白千仞面前,顾剑声的面色有些冷,“钟离师侄,诛杀白千仞便是眼下唯一要事,这是宫主的意思。”
钟离净没有退,“白千仞也曾为九曜宫付出心血,如今他堕魔化鬼,确实该死,但他的过错远远不止师伯所说的这些。我有一事必须面见义父,而他,是最重要的人证。”
顾剑声赫然不打算再给他面子,冷斥道:“钟离师侄,事关九曜宫千年威望,莫要任性。”
钟离净道:“若我所言,事关道盟,事关魔神,事关天下苍生,顾师伯也要不管不顾吗?”
顾剑声握紧剑柄,沉声道:“钟离师侄,你如今也只是宫主义子,有些事,不该你插手。”
钟离净听出警告之意,勾唇一笑,似有些自嘲。
“看来顾师伯知道我要做什么,那他,也该知道。”
这个他,自是白乘风。
知子莫若父,便是因为猜到钟离净会做什么,义父才会派顾剑声来拦路,截杀白千仞吗?
顾剑声并没有否认,只是态度冷硬地说道:“钟离师侄,你在外面太久,有些规矩怕是忘了。不论是宫主还是我,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当以九曜宫为先,容不得任何私情。”
“私情?”
钟离净摇头,“道义在九曜宫面前也算私情吗?这便是九曜宫不顾道义,背弃天道院,助魔神逃出古仙京而后栽赃妖王的缘故吗?”
顾剑声面露怒容,“放肆!”
便是这位九曜宫的杀神动怒,钟离净也未曾退让,“顾师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届时天下人知晓曾被道盟各家联手愚弄,九曜宫的千年声望便会沦为笑话!”
顾剑声眸光一沉,“讨伐极乐宫,道盟数百年前已有此意,如今时机正好,莫要妄言。”
钟离净不由发笑,“那道盟打算如何应对魔神?便由天道院孤军奋战,好等他们两败俱伤,让九曜宫成为真正的道盟之首吗?还是等魔神得胜归来,再次成为九曜宫之主?”
“够了!”
顾剑声面色极冷,“此事自有道盟各家商讨,你我私下所言算不得数。钟离师侄,你义父记挂你多年,莫要再闹了,让开,待我诛杀白千仞,便送你回九曜宫,你还是九曜宫圣君,妖王魔神皆与你无关。”
钟离净敛去笑意,“我若不退,师伯又当如何?”
顾剑声不是不知道九曜宫宫主白乘风有多宠爱他的大义子,但事关九曜宫千年声望,他手中的剑已出鞘,便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钟离师侄,在我手下要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若你执意如此,便让我看看,你离开九曜宫的这些年,究竟在外面学到了多少。”
自少年时入九曜宫,至今百年有余,钟离净与顾剑声私下无甚接触,却也了解他的性子,他执掌执法堂,奉命来清理门户,又是一心为九曜宫办事的,不会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说服的,终究免不了一战。
只是动手前,钟离净多看白千仞一眼。他们斗起来,不就让白千仞如愿,给他机会逃走吗?
白千仞确实盼着他们斗起来,在钟离净过分冷淡的黑眸注视下不由心虚,他该不会要放弃吧?
“你……”
“安分待着,你活着回到九曜宫,于我才有用。”
白千仞听他还要利用自己的意思,当即黑了脸。
但就算他恨钟离净恨得牙痒痒,钟离净仍是为了他走到了顾剑声面前,灵力化成一柄金色灵剑,“那师侄便只好请教师伯的剑道了。”
向来冷脸待人的顾剑声看着他,嘴角扬起极微小的弧度,似有几分欣赏,“好,你少时入九曜宫,至今已有多年,我九曜宫弟子自开山老祖顾剑仙起便一直修炼剑道,便让我看看,你义父当年又教了你多少。”
二人若要比剑,城中施展不开,待顾剑声点头,二人便御剑离开,偌大的空城只剩下白千仞一人,他看着二人出城,自己独自站在长街上,先是面露喜色,很快又冷下脸。
只见空城四处跃出几道黑衣身影,十二个身姿或小巧或挺拔的黑衣蒙面修士现身,他们脸上都戴着银面具,衣袍皆有九曜宫印记。
白千仞也出身九曜宫,自是一眼认出来这些人。
“剑奴?”
这十二剑奴,俱是出自九曜宫的剑阁,他们以往如影子一般藏匿起来,却是九曜宫培养的一大战力,他们这些人也都是为剑而生的道躯,当他们出剑的刹那,几乎融入空气的内敛的锋利剑意才慢慢泄露出来。
白千仞不由心下大骇,顾剑声已经是九曜宫的杀神,他来杀自己,居然还带了十二剑奴!
如此谨慎,看来顾剑声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
这十二剑奴最弱修为也有化神期,十二人合力之威,便是大乘期也要费些力气。但他好歹是九曜宫二圣君,即便如今双手被捆仙绳所缚,面对十二剑奴,他亦从容冷笑。
“带你们这么多人出来杀我,顾师伯真是看得起我。”
十二剑奴面面相觑。
为首者掐诀出剑,“宫主有令,白圣君,得罪了。”
有人打头出手,其余十一剑奴纷纷出剑,暗藏内敛的剑意霎时溢满空城,掀起刺骨寒风。
白千仞看十二人二话不说要动手的架势,面色也冷凝下来,垂眸望了眼捆住双腕的捆仙绳,眉心的魍魉重瞳眼再次凝起血红鬼气。
“想杀我灭口便动手,拿我义父做借口,你们不配!”
十二剑奴齐出,城中杀气萧肃,城外也不遑多让。
城外三十里,连绵山林中传来一阵阵灵力波动,飞鸟早已匆匆逃离此处,避免祸及自身。
钟离净与顾剑声交手百招,握剑的手便感到吃力,被他一剑击落,索性顺势喘一口气。
短短片刻,山中已是一片狼藉,好在这处传送大阵只得灵石剩余灵气维持,再过几年便会耗尽灵气,而这座城也在多年前一次大战后沦为空城,方圆数百里都无人居住。
若非这里是离钟离净较近的几处传送大阵之一,没有道盟的门派驻守看管,钟离净为了一路上清静些,也不会挑这里的传送大阵。
偏偏这偏僻的传送大阵,还是有不少人在等他。
手中灵力所化长剑剑锋已然卷刃,还被砍出数道豁口,出现了裂痕,不仅是钟离净发现了,顾剑声也有所察觉,他从空中飞下来,没有乘胜追击,七杀剑也敛起了剑意。
“莫要一错再错,随我回九曜宫吧,大师侄。”
他唤大师侄时,总是比唤钟离师侄更亲近一些,哪怕语气都一样冷漠,亲疏却十分明显。
钟离净按住微微颤抖的右手,问顾剑声:“何为对?何为错?天道院驻守古仙京镇守魔神三千年,却被同盟背弃,他们做错了吗?道盟各家隐瞒魔种真相多年,甚至为此妥协放出魔神,栽赃妖王,他们所为便是对吗?还请顾师伯为我解惑,何为对错?”
顾剑声沉默须臾,“事已至此,该如何,道盟自有定论,断不会让三千年前古仙京的灾祸再发生。至于天道院,道盟各家自也会商议补偿之法,不会让他们真的孤军奋战。”
钟离净固执道:“谁对谁错,您还没有告诉我。”
顾剑声皱眉道:“如今局势,对错难辨,但你应当相信你义父才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魔神得逞,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不管过程要付出多少,结局总是好的。”
钟离净反问:“可我看不到你们所说的结局,你们隐瞒了太多人,实则又有几成胜算?”
顾剑声断然道:“不管几成胜算,总是要有人做的,你们只需等待即可。在那之前,讨伐极乐宫妖王一事,钟离师侄万不该插手。”
钟离净依旧问不到答案,说不上气恼,反而低声笑起来,“那师伯杀白千仞,又是为何?”
顾剑声道:“过去多年来,白千仞不止一次与鬼窟私下勾结,屡教不改,又与大巫祭联手,堂而皇之将玄幽古教之人带入古仙京,他犯下了大错,连宫主也护不住他了。”
“是这样吗?”
钟离净笑问:“但若没有白千仞,做这些事的,还会有下一个道盟中人吧?道盟各家受魔种胁迫,不愿遵从魔神,又不敢不出手,为了将自己摘个干净,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如此,白乘风又是何意?白千仞与玄幽古教之事,白乘风当真不知吗?还是默认由他成为弃子?”
“道盟那么多人不愿意做的脏事,他这鬼窟少主,刚好合适。”钟离净笑意嘲讽,“也只有那个蠢货,才会相信杀他灭口不是白乘风的意思,殊不知,他早就被九曜宫放弃了。”
顾剑声似有些不满,“钟离师侄,到此为止吧,你并不擅长剑道,莫要再白费力气了。”
钟离净摇头,开口前先叹息一声,“想来在我与顾师伯出城后,已经有其他人对白千仞动手了吧。他成了弃子,我又何尝不是?”
顾剑声说道:“宫主仍是在意你的,先回去吧。”
钟离净摇了摇头,反问顾剑声:“我若非弃子,他又为何明知古仙京一行有诸多算计,仍让我前往?也是,九曜宫已经出了一个勾结魔神的弃子白千仞,那便需要有一个拼命保全大局的盟主义子,如此一来,即便白千仞的事被揭穿,九曜宫也能保全颜面,所以他明知危险仍让我去了。”
无需顾剑声回话,钟离净已然猜到了答案,顾剑声沉默不言,钟离净却是弯唇轻笑出声。
“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这次古仙京一行,却不止一次被白乘风利用,从放出魔神再到构陷妖王,我又如何还敢再信任九曜宫?”
顾剑声握紧剑柄,冷硬态度似温和了几分,“莫要多想,他日道盟安宁,你自会明白一切。”
钟离净化去手中灵剑,抬眼望向顾剑声,笑意淡去,“我还以为,顾师伯会说局势难明。”
顾剑声见他收起了武器,也暗松口气,“走吧。”
“走?”
钟离净缓缓摇头,黑眸望向他,笑意冷淡而坚定。
“顾师伯大抵是误会我了。我生母、生父、舅舅等至亲都因魔神而陨命,母族深受魔神所害,千百年来不得安宁,我与魔神之仇,早已不死不休,他也不会放过我。如今道盟受魔种胁迫,放出魔神、阻我前路,注定与我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钟离净,绝不妥协半分。”
顾剑声面色冷肃,“莫要任性,如今局势不明……”
“我知如今局势不明,对错难辨。”钟离净望着他的眼睛,认真且执拗,“既然如此,那便从心。我也知我选的路或许有千难万险,但我不会回头,妖王,我护,魔神,我必杀之,哪怕与道盟为敌,我心无愧。”
他放出红莲阵盘,掐诀布阵,十二瓣红莲盛放,金红凛然的光映照漆黑眼底,如旧坚定。
“我更知论剑道,我远远不是顾师伯的对手,但为了我要做的事,今日我会拼尽全力击败顾师伯,不管结局如何,只为不留遗憾。”
顾剑声知道他擅长法阵,见他已然布阵,当即面色大变,挥出一道剑气,沉声道:“钟离师侄,你这样做,又要置九曜宫于何地?”
“为杀魔神,我可赌上性命,九曜宫呢?九曜宫又做了什么?”钟离净眸光微冷,“在古仙京时,他也曾经为了助我赌上自己的命。”
顾剑声一怔,他,妖王吗?
妖王对付魔神,比他们这些道盟中人还要尽力?
红光涌出山林,大阵已成,对待剑修,钟离净仍是用了剑阵,抬指掐诀,灵力化万剑。
“莫要再浪费时间了,顾师伯,全力以赴吧。”
在剑道之上,顾剑声是一名极较真的剑修,万剑阵启动,他怒容也渐渐冷静下来,轻挥七杀剑,肃杀剑意倾出,不亚于剑阵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