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谢魇红润的脸色和微微泛着艳红的嘴唇眼尾,怎么看都像是刚从床上爬下来的样子。绕是镇定如钟离净也是眉心猛地一跳,狐疑地看着他,“你干什么了?”
谢魇还不知道自己这幅精神饱满的样子给钟离净带来多大的误会,倒也老实地回道:“算是吃了一顿饭,现在还有点胀。”
他说着走近过来,钟离净闻着他身上除了一丝阴冷的妖气外没有其他怪味,勉强信了他的说法,“你怎么什么脏东西都吃。”
谢魇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就是方才那些人,没想到他们是鬼族人,突然鬼化,我也拦不住,只好全吃了。只可惜没办法从他们嘴里问出来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只知道他们都是奔着杀谢子陵来的。”
钟离净坐的这块石头有半人高,谢魇刚吃饱喝足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也靠坐上去。
不过他这话信息量太大,钟离净一时难以消化,“鬼族?谢子陵怎么会得罪鬼族人?”
谢魇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已经托人去查上次追杀我的风雪楼,不久后能先揪出来去风雪楼买谢子陵命的人。”
钟离净若有所思,“看来这个谢子陵也不一般。”
谢魇嗯了一声,好奇地屈指敲了敲钟离净放在腿上的青玉琵琶,“从没听阿离弹过琵琶,都不知道阿离还会乐器,不过看起来,这像是一件顶级法器,不像是阿离往日会用的法器,阿离何时得来的?”
“方才。”
说起这个,钟离净睨谢魇一眼,语气有些愉悦。
“战利品。”
谢魇觉得他这样好像有点得意的样子很可爱,忍不住想笑,便顺着他的话问:“阿离方才去哪里了?也去找人打了一架?”
钟离净没有隐瞒,直言道:“你落下的老鼠。”
“什么?”谢魇那点困意顿时消了,“还真有人敢找阿离你打架?那这个人还活着吗?”
钟离净很难听不出来谢魇话里的暗示,虽然觉得有点阴阳怪气,但这家伙说的也是实话,再说谢魇认可他的实力,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钟离净皱了皱眉,轻扶起琵琶,白皙纤细的指尖轻滑过琵琶弦。
一串琵琶声响起,像是一道指令,暗处一个僵硬的女子慢慢走出来,正是这青玉琵琶的前一任主人,方才想困住钟离净的人。
不过此刻,显然是她已被钟离净控制,仿佛傀儡,浑身僵直,眼眸半阖,双目无神。
若非钟离净让她出来,谢魇都没察觉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看见她后,谢魇恍然大悟。
“看来她很擅长隐藏气息。”再看钟离净手中的琵琶,“这不会是她的吧?她是音修?”
无论在何地,音修都是少见的,在谢魇心里,音修一般打人不都怎么疼,除了那七上宗之一的天心宫大宫主玉无瑕,其他的音修大多是辅助,与医修治疗沾点边。
钟离净抱着青玉琵琶,淡声道:“现在是我的。”
看得出来钟离净很喜欢这支琵琶,谢魇也就顺着他的意思,“既然她主动找上门,还败给阿离,那这琵琶自然是阿离的了。”
这话钟离净还顺心,他可没忘记将这人叫过来的目的,给谢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看这女子,“她应该是鬼族人的同伙。”
谢魇观此人气息一阵,摇头道:“不是鬼族人。”顿了下问钟离净,“她中了幻术?”
“幻术和傀儡术,一半一半。”钟离净思索了下,轻抬起怀中琵琶,指尖划过丝弦,一串美妙的乐声响起,他道:“以乐声控制傀儡,我是第一次用,你试试问她。”
“行。”
谢魇一口应下,看着钟离净不弹了,心底还有点可惜,盯了他那只白玉一般好看的手一阵才移开眼,心里想着自家小坏蛋好像什么都会,不免有些危机感。但愁归愁,他也没忘记钟离净吩咐他的正事。
“你是什么人?”
钟离净先前弹的那一串曲调像是一个指令,此刻谢魇问话,女子虽看着还是一具无神的傀儡,却也应声低声地回答了他。
“我是雷音,樊城监察所副使。”
谢魇挑眉看向钟离净,见钟离净点了头,便支着下巴,满眼新奇地看着雷音,“今夜来追杀谢子陵的鬼族人,可是你的同伙?”
雷音已深陷梦境,全靠乐声行动,钟离净没有弹奏出下一个指令,她便是谢魇问什么她答什么,声音不高,听去无波无澜。
“他们有国师的手令,要求我协助杀死谢子陵。”
“国师?”谢魇来云国这么些天,还是头一回听人提到国师这个陌生的称呼,“国师是什么人?他们又为什么要杀谢子陵?”
钟离净看向雷音。
被控制的人傀只能如实回答,“国师是王都监察所,也就是明镜司总指挥使,王上最信任的宠臣。鬼族人前几日便已抵达樊城与程总管见面,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杀谢子陵,但他们手上有国师的手令,程总管派我来协助他们,我只能照办。”
谢魇回头看向钟离净,钟离净确定雷音没有说谎后,他才接着问:“程总管又是谁?”
雷音道:“程太监,如今樊城监察所的指挥使,我的上峰,也是安阳公主府的大管事。”
谢魇问:“他知道你们国师为什么会跟鬼族人有联系,还派你们杀谢子陵的原因吗?”
雷音呆呆道:“我不知。”
谢魇不死心,“那你们国师的手令上写了什么?”
雷音依旧道:“我不知。”
钟离净这才开口,“换个问题吧,她确实不知。”
谢魇点点头,想了想,便问:“照你的说法,鬼族人比我们更早来到樊城,看来我们的行程与任务早已经泄露出去了,可我们今日刚进云国,你们当夜就出手,是你们消息太过灵通还是有何隐情?”
钟离净听他这么问,想到什么,拧起了眉心。
果然,雷音回道:“今日晌午时,有人给鬼族人报信,说你们今夜会去碧霄宗驿站。”
谢魇与钟离净相视一眼,继续问:“是谁报信?”
“我不知。”
谢魇有些遗憾,转而问:“你们都知道我们今夜会去碧霄宗驿站,是不是早已经在驿站设伏?除了杀谢子陵,其他同路的碧霄宗弟子,这些鬼族人也想要杀死吗?”
雷音这次回得很快,“他们说,只杀谢子陵。”
谢魇想问的都差不多问完了,估计再详细的雷音一个听上峰命令办事的副使也不会知道,便问钟离净:“还有话要问吗?”
钟离净沉吟须臾,望向雷音,“国师是什么人?”
谢魇方才问过这个问题,但意外的是雷音的回答有些不同,她愣愣地回道:“国师是王上最宠信的臣子,明镜司之主,明光寺的祭司,除了王上,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每月十五,国师都会在明光寺主持大祭,唯有明光教的信众方可入寺参拜神明。”
谢魇有些愕然,“怎么回答还不一样了?明光教又是什么?十五大祭又是什么?”
钟离净由着他问,雷音也都回答了,“国师自被奉为国师后便兴建明光寺,推崇明光教,但只有王公贵族可以加入明光教,听闻连王上也是明光教的教众,安阳公主是王上嫡亲姐妹,自幼侍奉她身侧的程总管也有资格加入明光教,国师才安排他接手樊城监察所,命他主持每月十五安阳郡的大祭,为上神献出祭品。”
“每月十五?祭品?”
谢魇猜到是什么了,“这就是云国大兴活人生祭的原因吗,这明光教听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他听了都觉得自愧不如。
钟离净拧眉道:“明光教供奉的上神是什么?”
雷音忽然开始迟疑。
谢魇见状便道:“她应该不够格加入明光教,或许也不知道明光寺里供奉的是什么。”
钟离净没理会他,盯着雷音,重复了一遍问话。
“是什么?”
原本丢了魂似的雷音忽然浑身紧绷颤抖,无神的双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她死死瞪大双眼,本该在梦境中的她在抵抗,在挣扎,像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钟离净确定她一定知道,但似乎有什么让她不能说,他拨动起青玉琵琶的丝弦,急促的琵琶声与他冰冷的声音同时响起。
“告诉我,那是什么。”
“是,是神明,真正的神明!我们没有做错,神会救我们……只有神明可以救我们!”
雷音身体抖得越发厉害,甚至失去控制,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哭声,琵琶声一声高过一声,她的哭声也越发凄厉,仿佛到了某种临界点,谢魇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球被黑色吞噬蚕食,眼疾手快地捞起钟离净打横抱着往后退去,琵琶声被迫停下那一瞬,身后的雷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而后轰然巨响,身体竟是爆炸了!
这场爆炸几乎摧毁了半片竹林,好在谢魇及时放出妖力护盾,被他护在怀里的钟离净也毫发未损,被炸起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下,像一场青色的雨,覆盖在遍地粉碎的肉沫上,却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气。
钟离净与谢魇都沉默了好一阵,谢魇才终于开口,“她体内有禁制,比阿离的傀儡术更强,看来她知道什么,却不能说。”
“嗯。”
钟离净轻应了一声,方才在用琵琶声与那道禁制较量时,他能直观感觉到那是一股不亚于他的力量,这也让他无法安心。
谢魇也有些在意云国供养的这位‘神明’,不过此地血腥气太重,方才雷音自爆那动静也不小,只怕很快就会有人来,他便抱着钟离净飞身离开,“我们先回去吧。”
钟离净似乎还没有回神,抱着青玉琵琶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待离竹林远了,浓重的血腥气被夜空下的清风取代,他才缓过神来,仰头看着谢魇的脸,仰躺在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
总归是顶着谢子陵的脸,钟离净皱了皱眉,将青玉琵琶收入储物戒,推了推谢魇肩膀。
“我自己走。”
“不要。”
谢魇欣然拒绝,还低头在钟离净额角偷亲一口,倒不是他贵人多忘事,在他眼中死一个陌生人算不上什么,根本不影响他的心情,他笑眯眯地蹭了蹭钟离净的脸。
“我抱你回去,一样的。”
钟离净没有坚持,反正他懒得走路,只是开口时语气有些莫名的低落,“谢子陵得罪了不少人,你还要用这个身份多久?”
自然是用到骗你心甘情愿跟我回极乐宫,再吓你一跳啊。谢魇如此想着,心虚地移开眼,“看情况,要是王昊从云国离开后真要去折云宗,那谢子陵的身份就用不了了,到时我应该会换一个身份吧。”
他生怕钟离净再问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因为钟离净太聪明了,稍微不注意自己就得暴露什么线索,但钟离净只是哦了一声。
居然没问?
谢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主动说:“阿离为什么这么问,心疼我被谢子陵牵连了?”
钟离净斜他一眼,没有回话,让他自己感受。
谢魇总觉得这是在给他翻白眼,笑道:“在两颗蛋出生之前,我还不想离开阿离,阿离不在我身边,我难免会觉得不安心。”
钟离净淡声道:“我不会动它们,我还不能死。”
谢魇听他语气冷淡,苦笑道:“不是怕阿离不要它们,若它们不是在阿离腹中,我恐怕也不会如此在意它们,阿离不要多想。”
钟离净轻哼一声,便闭目养神,显然是不信任。
谢魇有些无奈,他保证他刚才说的可都是实话!
别人给他生蛋跟背叛过他的小坏蛋给他生蛋能一样吗?谢魇想,那是不一样的乐趣!
不过他也没上赶着讨钟离净不悦,就这么安静的飞了一段路,恰好月上中天,子时已至,一股无形的阴气不知从何而起,弥散至樊城每一个角落,覆上一层白霜。
子时正,遥远的哭声随阵阵阴风飘来,凄厉诡谲。
这股诡异的阴气与伴随耳边的鬼哭声让谢魇停了下来,怀中的钟离净也睁开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
钟离净道:“听到了吗?”
谢魇神色古怪,不太确定地看向城北的方向,“好重的怨气,好像是北边冒出来的。”
钟离净按住他肩头想起来,但谢魇不松手,他便只好开口,“我要去看看,你放开。”
“就知道你要去,我也想去看看。”谢魇神色凝重起来,抱着钟离净转向城北飞去,低声道:“这么重的怨气,我也很少见。”
他是爱看热闹,但带着钟离净和两颗蛋,其实去不去都行,可是钟离净要去,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只是心中有些不安宁,总感觉这怨气之源很危险,不可靠近。
即便如此,谢魇还是一改先前慢吞吞的态度,尽快赶到了怨气来源,带着钟离净落到对面的山坡上,才放心将人放下来。
借着月色,从山坡高处远眺,对面正是一座高高的祭坛,应当是削平了一座小山坡建成的,四周却还立着几座观赏的小山。
因为有阵法结界,在远处看不清祭坛的全貌,但在祭坛下方不远却有很多士兵驻守。
那怨气来源正是结界里的祭坛,已经有结界隔绝,泄露出来的怨气居然还如此浓重。
谢魇脸上难得没带笑,“这里一定死过很多人,还都是最痛苦的死法。若我没猜错,这里就是每月十五大祭的祭坛,监察所是负责主持大祭的,雷音作为副使,被用作祭品的人惨死的因果自然也有她的一份,我猜她临死前说那些话,估计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却不愿背负业债。”
钟离净垂眸望着远处祭坛,神色也有些冷,“这个风水格局,倒像是特意为了积累怨气而建,云国这位国师到底在做什么?”
谢魇道:“我感觉到这里有一股很危险的气息。”
钟离净轻抚小腹,神色复杂。
此地怨气冲天,煞气也重,谢魇觉得自己待下去都要被勾出本性了,皱了皱眉头,同钟离净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两颗蛋大抵也察觉到不安,在钟离净腹中轻轻跳动,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他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祭坛,只好转身往山下走去。
早些把蛋生下来就好了,钟离净如此安慰自己。
但仔细一算,至少还有八个多月蛋才会出生,他心中就涌上几分挫败与难言的怒火。
两个小的跟它们亲爹一样爱折腾人,真是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