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昂然斟酌着开口:“太子殿下?”
关鹤衣仿若未觉,双目放空,望着帐外皇城处,不知在想什么。
訾昂然又开口:“殿下?”
关鹤衣偏头看了一眼訾昂然,而后收了收拖在地上的披风,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訾昂惊震惊,“殿下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不是我们的殿下?莫不是一觉醒来如话本子里讲的那般被人夺了舍?”
关鹤衣垂眼,摇摇头。
“非是夺舍,而是我从来就不是太子。”
訾昂然耷拉下了脑袋,“殿下莫要拿我们开涮了。”
关鹤衣不理睬帐内一众部下的苦相,缓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来历。
待关鹤衣讲完,四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大声吸了一口气,才打破了怪异的氛围。
訾昂然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我从前只觉陛下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没想到他竟做下此等罪孽之事。”
“怪不得方才殿下见了那璩四,便变得那般冷厉。”
“依我看,将璩四做成人彘已然算轻的了,应当将其碎尸万段。”
“罪孽,罪孽啊。”
此间除了訾昂然,仍无人挑闻人弘和的过错,只有訾昂然提了一嘴,剩下的人便义愤填膺地讨伐着璩四。
关鹤衣轻笑一声。
而后道:“我要造反。诸位,可随?”
“若不随,便自请离去;若随,鹤衣在此谢过诸位。”关鹤衣语罢,肃然站起身来,深深地躬身致礼。
冬寒已至,岁雪大飘。
帐外风声鹤唳,帐内闷声如酲。
关鹤衣起身,杏眼中是化不开的浓雾。
訾昂然先出了声:“我本就对太子殿下景慕至极,陛下虽不失为明君,但不将百姓命当命,便不是真正的明君......”
军中将士已然有许多施施然站起了身来,冲关鹤衣作揖。这一年来,他们与关鹤衣并肩作战,早已对关鹤衣倾佩至极。对于关鹤衣的经历,他们心痛,但也自知无法挽回,本想过劝诫关鹤衣放下成年往事,可一联想到家中亲人,他们的劝诫便只能堵在心间,无法开口。
他们已然老了,但或许可以为这个年轻人打出一条路来。
关鹤衣眼含谢忱,真心实意地对众将士道谢。
边塞的冬风如寒刀,刮在人脸上,便仿若被剔骨剜肉,关鹤衣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再加上那双上辈子久处高位的矜贵威严的气质,关鹤衣指挥之下,没有将士敢置喙他的决定。
浩浩荡荡地军队拉着璩四的人彘,一直行至皇都城门口。
皇城内的闻人弘和叹气,“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皇后瘫倒在闻人弘和身上,啜泣不已,“陛下,都是臣妾的错。”因为她生出了闻人绯阳。这个国,便要毁了。
天煞孤星,这个命格真的无法更改吗?
那道人所说“以命换命,找人挡灾”的后果,便是失去所有吗?
种了什么因,便结什么样的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皇后垂着蝶翼般的眼睫,轻声道:“陛下,我们逃吧。把国交给关鹤衣。你曾经说过,关鹤衣会是个好皇帝。”
闻人弘和理了理皇后鬓角的白发,闻而不语,只道了一句,“菲儿,你老了。”朕也老了。
岁月如同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地将众人都困在其中,里面的人喘不过气来,外面的日月却依旧轮转,星辰也依旧耀眼。
璩四被磨了一路,在半路便已断断续续咽了好几回气。关鹤衣命人不断向里面加着盐水,坛瓿磨着璩四的血肉,璩四一遍又一遍地被弄醒,人眼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苍白又腐烂的气息。
璩四快被自己臭晕了。
这坛瓿子爬满了蛆虫,一点又一点地腐蚀着他的血肉。黑色的龋迹一直蔓延到心脏里。
终于,在看见皇城的门,看见闻人弘和的最后一眼,璩四的心脏被虫豸占为己有,啃噬殆尽。璩四缓缓阖上了双目。
陛下,璩四最终还是让您失望了。
闻人绯阳看着摆在中央的残骸坛瓿,似是不忍睁眼,闻人弘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残忍的人。”
关鹤衣冷冷看了闻人弘和一眼,道:“不要叫我太子。”太子另有其人。
闻人弘和似是忘了关鹤衣的名字,只是道:“你带人逼上宫来,是要我退位让贤吗?还是要我以命抵命?”
关鹤衣陡然间大笑起来,看着闻人弘和道:“以命抵命,你也配?”即便九五至尊又如何,生命里尽是发腐的秽物,不配去见乌衣巷的村民们。
关鹤衣蓦地冷声转了话题,道:“璩四到死都在为你卖命,但你却未曾为他收尸,不知陛下作何感想。”
“人人都说闻人陛下是最为长情的皇帝,可依我看,论绝情,陛下也不遑多让。”
闻人弘和听了关鹤衣带刺的话,竟不再温和,也针扎一般刺向了关鹤衣:“那不知太子看着曾经的仇人立在眼前,却不动手为亲人报仇,又是何感想?”
“太子既能做出那等将人做成人彘的酷刑,定然也已不再是心慈手软之辈。”
关鹤衣面无表情,盯着闻人弘和与皇后那双紧握的手,而后道:“陛下可知?我进了皇都,为何并未第一时间就来皇城?我啊,先去了蓬离山,蓬离山上有什么?想必陛下和皇后是知晓的吧?”
合欢树......
皇后瞳孔骤缩,双唇哆哆嗦嗦,面色惨白,手臂用力猛然握紧了闻人弘和的手,修长的指甲掐得闻人弘和肉里生疼。
蓬离山上的合欢树是二人少时合种的定情树。
他们约定,将来定要合葬于合欢树之下,如此,尸身被浸了合欢的味道,两人在下一辈子,也定能认出对方来。
蓬离山上的合欢树......
关鹤衣轻笑:“就是你们想得那般,那座山被我放了一把火,烧了,那合欢树呢,自然也化为了灰烬。”
关鹤衣的声音淡淡地,却似强风一般,裹挟着生涩的凉意塞进了皇后的耳中。
“轰”得一声,皇后的心脏像被火石炸碎了,燎急燎急的。
皇后拽着闻人弘和踉踉跄跄地向猎场后的蓬离山上奔去,发髻被风吹倒了也不顾及,两人的蝉衫麟带被风高高扬起。
闻人弘和被皇后拽着跑了。
身后的关鹤衣恝然一笑,缓缓踏步,坐在了高台上的龙榻之上。前世的因,在今生提前结了果。
星疏宫内窝缩成一团的闻人绯阳,似是有所察觉,抬起了那张被他划烂了的面庞。
面具已然脱下,但闻人绯阳似乎摘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