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很不爽,平静无波的古井沉寂太久,乍然被充了气,便犹如架在火上的沸水般无法平息。
晏云风没见过他,修行至今,能如此悄无声息接近自己的人他也几乎没见过了,但他幼时的记忆里,柏晏身边似乎也出现过这样一个虚影。于是他不动神色地竖起防备,和神帝一样默默审视打量着对方。
“我还当他养的是什么天纵奇才。”神帝话音一出就失了往日的平和,显得有些夹枪带棍,“原来是个偷生的死魂。”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话太没分寸,神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问道:“你便是柏晏收养的凡人?”
晏云风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对方显然是个与柏晏关系匪浅的,于是他乖顺地点头道:“正是,晚辈晏云风。”
见他姿态从容恭敬,神帝大概还是念着柏晏的面子,没再多加为难。他此行,无非是偶然听见白鹿守在柏晏床前时,念叨着说要十年后将那家伙强行唤醒的傻事,一时气上心头,寻来见一见这个一再扰动柏晏的因果。
过往人间十五年多,柏晏常与他飞信,从一开始三言两语嫌弃小孩难养,到后来长篇大论说着他们之间的趣事,字里行间无不是珍视欣喜,处处都透露出这人在他心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神仙妖魔各界,柏晏对人界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人尽皆知,加上人人敬畏客气,也就无人与他谈论过人间种种。
因此,柏晏不知道——当某样东西在你心里变得独一无二时,情感的转换仅仅只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所以,无论是人界还是别的什么,他总归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神帝看着他沉默半响,随后仿佛不甚在意地问他:“你知道柏晏为何回仙界吗?”
晏云风愣了一下,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藏起来,闷闷发声道:“知道。我那年身体不好,他大概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换来我如今健康的身体。”
“你就这么自信他是为了你?”神帝负手而立,四下而起的风无法吹动他的衣袖分毫。
晏云风不自信,但凡牵扯上柏晏,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自信。可那人离开的时机那么正好,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曾来见过,除了这个原因,只有躲他了。
可他自私又胆怯,无论如何也不想甚至是不敢承认,柏晏是为了躲他才离开的。那太残酷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抛弃的东西,相处数十载都得不到那人的一丝丝爱。
神帝这么问,几乎是转眼间就击碎了他营造出的脆弱不堪的假象,逼着他承认自己并没有被爱着,那感觉太绝望了,令人霎时间就无法呼吸了。
见他不说话,神帝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这片法力催生的花海,“这个法术曾经是我教给他的。”
晏云风眼睫颤了颤,目光落在脚边那株天竺葵上。
“我们俩师从同一个人,学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神帝顿了顿,在很多时候他和柏晏是一样的境地。
他因着身处高位,所有人都敬畏有加,因此他也没有能够倾诉的对象。但是如今对着老友养大的孩子,他莫名生出一种身为长辈的惆怅,似乎对这人讲述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也没关系了。
“他从一开始,就被教授些杀伐的手段,没日没夜地浸泡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神帝的声音有些轻,抬腿往前走,垂落下来的指尖划过一片片娇美的花瓣。
忽地,神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缀在身后的晏云风,问他:“你见过穿着红衣的柏晏吗?”
晏云风甚至用不着回想,在他记忆里柏晏几乎都穿着月牙白的衣裳,就算换了其他颜色的,也大都是颜色浅淡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不曾。”
神帝的嗓音有些低,轻声说话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哑,“从前,他也不曾穿过浅色的衣裳。”
回过头,他继续往前走,飘渺的声音顺着风传来,仿佛在晏云风眼前描绘出了那人曾经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