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间极为寻常的一日清晨,在从未有凡人踏足的密林中,一名干枯萎靡的中年男人行走于斑驳的日光下。
他背着一个简陋破旧的背篓,几乎要走一步歇半步。
即便如此,他还是钻过山石嶙峋的险地,跨过潺潺而流的小溪,在早已忘记的时间流逝中,终于在望到天光倾泻之处时,一脚踏入了此方幽境。
脚边小池的水清澈微凉,夏风从身后的密林中吹来,卷起无边波浪。
他对着虚幻无形的光抬起颤动发灰的眼瞳,脸上藏满泥垢灰尘的沟壑随着动作而微微颤抖。
那汪浅池靠近山壁,一帘细弱的瀑布从望不到源头的地方垂落下来,在毫不吝啬的光线下像一条灵动的银纱。
池边昂首站立的那头优雅秀丽的白鹿长鸣一声,而他苦苦追寻的那个传说中的少年,正浅笑着立在池水里,帮它梳洗毛发上沾染的泥渍。
少年月牙白的衣摆漾在水里,令他一时间晃了眼,在这粼粼波光的映射下,周身的一切都衬得那少年像一场恍然易碎的美梦。
中年男人看着晨曦倾洒在那少年的周身,仿佛要将他即刻奉向神坛。
柏晏拍了拍白鹿的头,眸光一转,看向池子那头的中年男人。
这一眼,仿佛是重新将中年男人的魂魄给拉了回来。
分不清到底是由于激动,还是因为长久奔波而颤抖,亦或是两者都有。中年男人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涕泪横流,混杂着那些陈年旧灰,成了肮脏不堪的泥水。
“神仙!神仙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中年男人的嗓音粗哑,仿佛混着沙砾般刺耳难听,他一次次将头用力磕在岸边凸起的石头上,没磕两下便见了血。
而他自己却仿佛无知无觉。
柏晏垂落在身侧的指尖无规律地轻轻敲动着,清透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乞求自己的中年男人,唇角那点笑意没了,令人看不透他此刻是何情绪。
尾指微动,那中年男人的头便硬生生停在半空,竟无论如何也磕不下去了。
“我是仙非神,”柏晏声色冷淡,“不掌人间诸愿,求我无用。”
中年男人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枯瘦龟裂的手掌抓在破旧的衣服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仙人不管人间的愿望,也不知道什么神与仙要各司其职,他只知道他的儿子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只明白眼前的人或许就是传说中那个脾气古怪,却心善仁慈的神仙。
这是他儿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人间天灾人祸,每日无辜死去的人太多,若是救了一人,往后又如何能对其他人视若不见。
柏晏作为天上人间唯一一位无官无职的散仙,逍遥自在的生活还没过腻,他无意成为救世救民的希望,也不想掺一脚人间浑浊复杂的世事。
况且那中年男人背篓里的婴孩早已没了气息,救他,亦是有违天命。
于是柏晏上了岸,转眼间那松垮潮湿的衣裳便又重新变得整齐干净。
拍了拍白鹿的背,便已然是想就此离去了。
只是那白鹿却是一动不动,几番催促之下,它便抬了抬自己尚未清洗干净的蹄子,张嘴就要再长鸣一声。
柏晏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它的嘴,一人一鹿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他败下阵来。
叹息一声,柏晏回过身,指尖一点,中年男人那背篓里面色发灰的婴孩就轻轻落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少年抬眼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他命已去,此番境地,唯有以命换命。”
“我的!”中年男人激动地膝行两步,似乎只能听到他儿子有救了,“我的!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柏晏垂眸捏了捏婴孩冷硬的手指,似是略有不解,“若是就此放弃他,你还有十六载的阳寿,大可再生一个。”
中年男人脸上混着血水泥痕,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他望着被仙人环抱的幼子,笑着说:“家中妻子亡故,如今便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了。”
蹭了蹭婴孩干净的眉眼,柏晏看向中年男人污痕遍布的脸,“你死了,他不就只有自己了?”
“所以……还要求神仙收留他。”中年男人说着又忍不住落了泪,还想再对着眼前少年之姿的仙人磕头恳求。
“罢了。”柏晏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了一句,最后确认道:“你要知,即便换命,他也仅有十六载的阳寿,如此也愿?”
中年男人磕不下去,只好重新佝偻着肩背。他望着自己的儿子,颤动灰暗的眼瞳似乎闪动起了点点微光,他笑着应道:“如此也愿。”
少年应允了这位中年父亲的愿望,咒法的光芒耀眼,这位父亲便在这光芒中渐渐弱了身形。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留恋地望着婴孩的面孔,在眼前诸般景象全都坠入黑暗之前,他看到婴孩灰白的面孔渐渐有了血色,在一切感官即将消散时,一声微弱的啼哭传到了耳边。
他的儿子,自此重获新生。
柏晏看着那人倒地,化作一地飞灰,在夏风掠过时捏起怀里挣扎啼哭的婴孩瘦弱的手臂,目光有些发怔,说:“来,和你爹说再见。”
简短随意的告别后,柏晏收回手的时候被那婴孩抓了一下,他把破了点皮的食指凑到眼前,随后把渗出血点的手指贴上婴孩的脸颊,一本正经道:“行,你伤了我,现在我们有血海深仇了。”
白鹿鸣叫了一声,柏晏瞥了它一眼,随后一挥手,它的脊背上便出现了正好能装下婴孩的篮子。
将一上来就结下“血海深仇”的婴孩放进去,柏晏便自己转身就走。
回头看了看背上的婴孩,白鹿抬着自己还没洗干净的蹄子,又冲那个一点头都不回的少年叫了一声,看模样应该是在控诉些什么。
少年仍然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漠然道:“自己舔。”
……
俗话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随便找了个村落安家的柏晏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思索着:“若是这么算的话,干脆休个假得了。”
于是九重天之上,端坐在神座上的神帝手边,突然出现了一张一看就是随手撕下来的纸片,展开来看,上面一共就七个字,甚至连个标点都没有。
【带孩子请半月假】
这言简意赅的通知,把神帝气乐了,只是乐完又回过神来,就剩下满脑袋的问号。
【你哪儿偷的小孩?】
回信很快,这头的柏晏也意味不明地乐了,他回头看了眼屋里蹦蹦跳跳逗小孩开心的白鹿,回道【给宠物洗毛送的,养死了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