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歌声绵延整个沉重而漫长的梦境,待我恍然睁眼时,眼前一片晦暗。
我努力眨眼,试图从昏黄光亮中辨认周遭景象。这似乎是……军帐?
意识到此节,我心头大震,骇然惊醒,立刻想挣扎起身逃命,可全身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只觉剧痛。
听见我痛哼,一道人影迅速凑近,轻按我肩膀:“别动。”
我听出这是薛六娘的声音,可眼前依旧模糊,只能嘶声问:“这是何处?咱这是……被俘了?”
薛六娘轻轻拍肩安抚:“梁军救了我们。此处还是武灵山,他们暂且扎营在此。”
梁军?
我心头稍宽,惊惧过后,更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尤其腹部,如同五脏六腑尽被搅碎,只余一锅血水在体内凝固。
我僵直半晌,惨然问:“没了,是吧?”
薛六娘双眼通红:“樊娘子舍命相救,六娘记你大恩。今后,六娘尽毕生所学,保你康健。”
我喉咙梗塞,难以出声。薛六娘轻抚我头顶,不住安慰,倒叫我想起梦中神女,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仙儿啊,小小仙儿跟咱们缘薄,你还没见着它,它便回天上去做神仙了……
仙儿啊,今后念经,多给它念几句吧,叫它别怪我,我这为娘的,当真,尽力了……
待我心绪稍定,薛六娘细心诊脉,再招呼近旁的几个娘子一齐帮忙,换掉身下那张被血濡湿的布毯。挪动之间,我禁不住呕血,薛六娘急忙施针救治,好容易稳住情形,又叮嘱我务必安神修养,她便出帐去催药。
就这般僵直瞪眼,躺着,忍着,恨着,帐中光线更暗,似是日头逐渐西斜。
这时,帐外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接着帐帘猛然掀开,一个身影踉跄冲进来,惊得一众妇孺惊叫着往角落缩去。
“樊姐姐,你……还好吗?”江怀玉扑到近前,鼻青脸肿,左手打着绷带,吊在身前。
“怀玉啊……”我忆起昏迷前恍惚所见,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哑声问,“手,没残吧?”
江怀玉摇头,右拳恨恨捶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们,没得手。没得手。”
我恍然怔住,惨笑一声:“得没得手吧,都快给人揍死了。”
“他们没得手!你信我啊!”江怀玉骤然拔高声音,倒把角落里的妇孺吓得惊叫。可军帐既小且陋,她们纵然躲去角落,却也无法隐藏自身,其中两人甚至抱头呜咽起来。
“嗯。别吓着人。”我虚弱应一声。
江怀玉低下头去,哽咽道:“都怪我没用!我没用!娘亲护不住,你也护不住!我没用!”
见他这模样,我更为难过,安慰道:“我俩是长辈,不需你个晚辈保护。”
“我已十三了!”江怀玉又不禁急切高呼。
“江怀玉,出来。”
帐外忽然传来一道冷肃的命令。
江怀玉一听那声,立刻冷静一半,擦干眼泪,故作镇定道:“樊姐姐,你安心养着。舅舅带兵在外面,没人再能伤害你。”
舅舅?
我尚还在疑惑,江怀玉已起身,一瘸一拐走出帐外。夕阳在帐幕上投下两道身影,矮的是江怀玉,高的那个,是……唐远?
“说过几回?你年岁不小,别往女帐里钻。”高个儿严肃训诫。
江怀玉本就胆小,挨这一句训,更是低头不敢出声。
这时,那高个儿的身影又转过来,面向帐内道:“樊……娘子,请安心歇养。江怀玉我领走了。”
我试探问:“唐将军?”
那身影默然片刻,拱手道:“一介指挥,将军不敢当。”
还当真是他?巨阙关已成绝境,他还当真能穿越敌后,千里接应?马背长翅膀了不成?
“唐指挥有多少兵马?”我又问。
“两百余骑。”唐远答。
马军一营四百人,而今只剩两百余骑……境况恐怕不容乐观。
“樊……娘子无需多虑,此处暂且安全。只是藏匿山中,不便举火,汤药得多等些时刻。”唐远又道。
他总是生硬地唤我樊娘子,倒让人不大自在。虽说打小再没见过,可想起那桩玩笑似的口头亲,我更觉尴尬,只好道:“那便劳烦唐指挥了。”
“安心休养,但有所需,请遣薛娘子来报。”唐远又一拱手,“唐某告退。”
“樊姐姐……”江怀玉犹豫唤一声,可唐远转头看他一眼,他立刻噤声。接着,帐幕上两道影子,便模糊消失了。
半个时辰后,薛六娘才怀抱厚厚的棉布包回来,包中两个水囊,一囊温水,一囊药汤。
她一边将药倒进粗瓷碗中,一边抱怨:“他们说烧火要引敌军,得到老远的地方煎药,且每日只能生一次火。哪有这样苛待伤患的?”
“他们做得对。”我摇头道。
两百余骑,说多不多,遇到小股残兵还罢,若是遇上大军,也是自身难保。
喝过温凉的药,我复又躺下,薛六娘便用温水泡发干粮。可干粮还未泡软,我实在晕眩得厉害,竟将药带着血,全都呕出来。
在医道上素来镇定自若的薛六娘,也不禁手忙脚乱起来,好容易施针按穴一通,情况稍加稳定,药与温水却早已凉透。不知是哪位娘子将水囊抱在怀中暖过许久,我才重新服过药,勉强进了些食物,昏昏沉沉睡去。
就这般虚弱不堪不知挨过几日,唐远倒是再未出现,江怀玉受过他训斥,也不敢进帐,只能托薛六娘传话。
我这才得知,唐远这几日一直在附近搜索唐贞儿的踪迹,并伺机搜夺辽军粮草。两百骑人吃马嚼,每日消耗不小。
而西生与敦石头,也始终音讯全无……
某日天气晴好,黄昏时分,薛六娘打来一大桶温水,浸湿帕子要替我擦身。
“哪儿来的热水?”我问。
“唐指挥让人用大锅盛水,在日头下晒了一下午。哼,难得办对一件事。”薛六娘对这简陋的条件尤其不满。
我看向帐中蓬头垢面的妇孺,她们有些是当初一同避在山中的村人,有些则是唐远从附近寻回的难民,不少人身负有伤,其中一人脸都被划烂。
我叹一声,招呼道:“我留一半,剩下的,大家也擦一擦身吧。”
薛六娘不同意。我摇头道:“共患难,没得我就比别人娇气。”
就这么一桶水,众人分着也不够用,年长的让给年轻的,年轻的又让给孩童,让来让去,水倒是凉了,刺得我腹中不住抽痛。
女人啊,原来这样娇气,洗一洗凉水,便受不住了?
我抚着松垮的小腹,彻夜难眠。
翌日又晴,薛六娘照例抱着棉布包回来,除了水囊,还有一小罐鱼汤。因我好几颗牙被打得松动,腌肉纵使泡软也难咀嚼,故而自能沾荤腥以来,每日便有一罐鱼汤。鱼可从山溪里现捞,只是为保温,棉布包里还得塞许多烧热的石头,分量不轻。薛六娘总是唤同帐一人同去。
这次回来的,却有三人。唐远提着热水桶一同过来,隔着军中叮嘱我:“热水只你一人用,不要乱分。”
“大家共患难,自然要同吃同住,水也要同用。”我拒绝道。
“你重伤在身,自然需要优待。”唐远严肃劝诫,“热水难得,明日恐要变天。勿逞一时之强。”
我咬唇沉默片刻:“好,我尽快养伤。”
唐远在外默立片刻,低头道:“受屈了。”
“是我拖累。”我摇头,又问,“外面,情况如何?”
“消息太乱,只是听说……”唐远顿了半晌,“京师,陷落。”
虽是早有预料,可这消息依然惊得我如坠冰窖。
堂堂大梁,泱泱之邦,竟就这般轻易丢失国都,大厦倾倒?
那江恒如今身在何处?可是去投奔忠州附近的云安军?此时圣驾定然已南移,他可是与云安军一同,前去会师护驾?
也亏得他被贬南下,免遭此劫。这几个亲王里,竟是卫王最倒霉,被亲爹随意舍弃,送去辽营谈和,有去无回。
我勉强定下心神,小心翼翼问:“贞儿姐,可有踪迹?”
唐远垂头暗恨:“尚未寻到。”
“怀玉,可还好?”我又忧心问。
唐远冷哼一声:“不中用的小子,只会躲女人后头哭。不用管他。”
“他才十三。”我辩护道。
“十三不小了。”唐远怒道,“空留着唐家的血,竟这样没种!”
带兵的人发起怒来,自是多三分威势。帐内两个娘子立刻吓得惊叫一声,抱着彼此瑟瑟发抖。
唐远听见帐内动静,低头拱手道:“唐突。唐某告退。”
当夜我又辗转难眠,只觉这广袤天地,似缩小成这方小小军帐,如此逼仄黑沉,且还要不断塌陷,将所有人埋入地底。
翌日昏沉醒来时,我思量一阵,召来众妇孺商量:“咱们平白受人保护,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能动的,都去洗衣拾柴。张婶子年长些,劳烦你带大家分一分活计。六娘子,你也去问问唐指挥那边有伤兵没。我不需日日看着,你能帮忙就帮忙。”
薛六娘不愿意。我又劝道:“你帮他们便是帮我。如今外头彻底乱了,他们凭什么要守着一群干吃饭不顶事的妇孺?”
众人依言而行,有几个娘子遭辽贼祸害,如今连男子衣物都不敢碰。我只好再三安慰:“别怕,唐指挥是好人。等他这边事了,我托他带咱们投奔个安全之处。天大地大,总不至于处处是辽兵。”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去洗衣,夜半时分,帐内仍有低低啜泣声,让我不禁想起布坊那群织娘。
当时起灾有贼,尚且吓得她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京师陷落,也不知能活几人……还有府中那些仆妇,卧云阁那群丫头,被我弃在延福宫里的丹若,刚得麟儿便已成寡的卫王妃,困在后宫的众多官眷,也不知她们如今是生是死,或是,生不如死……
就这般闲置静养,伤倒是恢复得极快,再过两日便能凑合起身走动,我便以枪为拐,拄着往外挪。好在枪未损,只是那日死命拖拽,枪杆下三分处的铰链掰坏,枪杆有些弯曲。
握住枪,我心里终得舒坦,一步一步艰难挪动。
今日又晴,许久未见的太阳晃得眼迷。我举手眉前,在帐前放眼一望,除近旁两座收容难民的女帐,只不远处有三帐。想必是唐远为隐匿踪迹,让各帐分开扎营。
严谨倒是严谨,大概是吃了为人老实的亏,也没个亲爹提携,被他家那刻薄寡恩的大伯打压,故意留他断后送命。
如此一想,我倒不禁想起原先踹他那一脚。按理说,五岁旧事,理应记不清楚,可老爹总拿这事说笑,我就这么不知是记,或是臆想,他嚎啕大哭向亲爹告状的情形,在脑中一直很清晰。
樊宝珠,你瞧人家,已带兵好几年。你自视西北一霸,竟是光杆一根,落魄如同丧家犬。
老爹这三个儿,大约只有大哥顶用。不知他们如今可还好?赤霄关远在西北,应该,暂无大碍吧?四处战火纷乱,樊家军是坚守边关,还是撤防回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