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六娘默然半晌,涩声道:“我尽力。”
“女郎……”范十月艰难呼唤一声,挣扎着起身,“对不住。方才那情形……属下……咳咳……属下……咳咳……”
“别说话。你做得对,是我脑子不清醒。”我轻轻按住他肩膀,让他躺好,安慰道,“你这样的好臂膀,我缺不得。先歇两日,待好些了,我让怀玉找辆板车来,先去陇安……不,去兴翔府,只要能回西北路,我找人来接应,咱回赤霄关去,回赤霄关去!”
范十月咯了几口血,不再作答。
我镇定下来,吩咐道:“我值夜,你们都歇着。围一处,暖和些。”
“不可。”薛六娘立刻反驳,“你方才险些滑胎,我好容易才稳住。赶紧去给我躺下歇息!”
“我才醒,睡不着!”我急声分辩,腹中却立时坠痛,无奈叹道,“那我躺着值夜,你们都歇着!就我一人没个用处,睡不睡觉没意义!”
“你不懂医,值夜也没用!歇着,别添乱!”薛六娘气愤呵斥。
我咬唇半晌,只能依她安排,裹紧斗篷,在一旁躺下。唐贞儿母子也在上风口靠坐打盹,替范十月遮挡寒风。
寂寂寒夜中,唯闻范十月断续咯血之声,薛六娘围着他忙碌不停。
我全然无法入睡,心中惶惶思量:方才那队军马既称“保护殿下”,那必然不能是宁平郡王。江恒尚在南方,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先我一步赶去北面;许王随皇帝驾幸应天府,论理也不会先我一步往西;卫王北上求和不成,如今不是阶下囚,便是刀下魂;唯一剩下的“殿下”,只能那狗东西江忱!
当日在大庆殿上,便有人提议出奔西京。定是我前脚逃出东京,他后脚也弃东京就西京,听闻辽军攻来,扭头又弃西京而逃,被辽子一路撵至此处!
杀千刀的狗东西!杀千刀的狗东西!当初在玉津园,我怎不干脆趁醉掐死他?
爷爷早该掐死这狗太子!掐死那狗皇帝!再将江恒硬架上去,调樊家军来镇国,东京又岂会不守?山河又岂会危悬?百姓又岂会罹难?
如此一想,我不禁摸向袖中。经白日里那番死里逃生,枪簪竟未折断,似冥冥之中有天意庇佑。我摸着枪簪,不住默念:仙儿,我没事,我命硬。你先在南边待着,好生待着,待我和樊家军汇合,再来接应。你拢住百官,我领兵前驱,咱想法子救国!
小小仙儿不知是受我鼓动,还是备感不适,在腹中闹动个不停。
直至天际初露曙光,我方有一丝困意,正迷糊间,却忽听薛六娘一声惊叫,忙撑起身四顾。
薛六娘瘫坐在地,面色煞白,捂嘴望向范十月。
我心头大骇,踉跄爬至近前,见眼前情形,立时僵愣,又不住眨眼,只盼是自己眼花……
“他……他……我就埋头打了个盹,他……”薛六娘颤声哭泣。
“十月?”我茫然伸手摸向他喉间,又抬手在眼前,捻着指尖粘腻的血液。
“十月?你这是做什么呀?这是做什么呀?板车推得动你啊,这是做什么呀?”我茫然捡起他手畔的匕首,不住眨眼问,“樊三爷都老实当一路的累赘,你是伤兵,推你几步又能怎样?你这是做什么呀?”
质问不得回应,我懵然丢下匕首,又伸手往他紧闭的眼皮上抚去,喃喃道:“十月,你还没承认是我哥呀?你怎么就……我怎么跟老爹交代呀?怎么跟老爹交代呀?你这是……做什么呀?”
凄惶乱抚间,他的面颊已抹上数道刺目的血迹,我想替他弄干净,却越抹越脏,越抹越脏……
“宝珠。”唐贞儿轻轻搂住我肩膀。
我再也克制不住,抱紧她,声嘶力竭哭道:“好端端的,他这是做什么呀?这是做什么呀!”
西生、石头、十月……我从东京带出来的,怎么转眼之间,全都没了?
我这三爷,这三哥,到底在做什么呀?
悲痛欲绝中,小小仙儿也与我连心而痛。恍惚间,似是薛六娘指挥着将我放平而躺,按压穴位治疗。
再恢复神志时,天色灰蒙,也不知时辰。
“你再这样,我当真不管你!”耳畔是薛六娘的斥责。
我略微转动眼珠,扯着嘴角笑:“不管吧……”
“你……”薛六娘气急失声。
唐贞儿轻握住我的手:“宝珠,先暂时歇两日,我们再设法去陇安。”
“陇安……哪里还去得?”我望天叹笑,“你们走吧,别带我这累赘。我气数已尽,气数已尽……”
“别说丧气话。你是做母亲的人,为了孩儿也得活下去。”唐贞儿握紧我的手,似想传来为人母的力量。
“孩儿?”我抽回手来,颓然苦笑,“老天怎就如此歹毒?孩儿从地里长不得?从天上落不得?为何偏要放进女人的肚子里,叫好端端的人变成废物?若是……没它,我昼夜骑行,一早便回赤霄关,西西他们也不会……”
“樊宝珠,我辛辛苦苦治你,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薛六娘指我斥骂,“你要是躺着不走,我就治到你生产为止。到时我抱走你的孩儿,看你走是不走!”
唐贞儿急忙安抚住薛六娘,又劝我道:“宝珠,你想想樊伯父。你是他掌上明珠,又岂忍心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心中酸楚难当,涩声道:“贞儿姐,我走不了。商道上定然有辽军游荡,我又没法翻山越岭。况且那陇安多半已破城,我能去何处?能去何处?你们走吧,快走吧,我气数已尽……”
唐贞儿沉着脸,思忖半晌:“暂且躲进山里。先寻个安全之处安顿下来,我再去陇安打探。四郎一定还活着,他定会去陇安接应,说不准此时已在陇安相候!”
我不置可否,在薛六娘的照料下,歇过半日。
江怀玉尽力想刨个土坑,却无趁手的工具,最终只能在范十月的尸身上覆一层薄土,垒三块石头,权作墓碑。
我含泪三拜,薛六娘便搀我起身,唐贞儿母子则去收捡此前江怀玉从破裂的驴车中拾回的补给。
正此时,林间似传来辽语。
我心惊陡颤,与唐贞儿对视一眼。她慌乱一瞬,作噤声的手势,指手向林间。薛六娘连忙搀我急行,江怀玉则迅速背起补给包裹跟随,唐贞儿握枪断后。
刚避入林间,那群辽子便已发现这处暂歇的营地,兴奋呼叫几声,却不知为何,立刻锁定住我四人逃遁的方向,迅速接近。
我以枪为拐,竭力疾步奔跑,可百步之间,便已腹痛难忍,不由得拄枪跪地,正待挥手叫他们先行,却听唐贞儿低声惊呼:“怀玉?”
我扭头一看,顿时明白问题所在:江怀玉用一块破布包裹补给,粟米从布洞中断续洒落,辽兵正是循此踪迹追来!
江怀玉尚自懵然,唐贞儿一手打落包袱,正待指挥众人折转方向而逃,背后却已传来辽兵呼叫同伴之声。
唐贞儿面色一沉:“快走,我引开他们。”
江怀玉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唐贞儿肃敛神色,按住他肩膀,叮嘱道:“怀玉,樊夫人对你有救命栽培之恩,你定要保护好她。”
我摇头拒绝:“贞儿姐,咱分开跑。我跑不掉,分开跑。”
“额梅提!额梅提!”随着那兴奋的辽语传来,林间已现数道身影。
“快走,别管我!唐家人杀过的辽贼,堆起来比城墙高!”唐贞儿再不迟疑,甩开江怀玉紧拽的手,提枪往那几道身影冲去。
江怀玉猛不防扑倒在地,摇头哭泣往前爬去。
“走!”唐贞儿又喝一声。
随这声断喝,辽子的怪叫声立时转为狞笑,顷刻间又化作惊呼,刀兵“叮叮”作响声逐渐远去。
江怀玉拔剑就要跟去,却又扭头看我,再转头看唐贞儿离去的方向,最终咬紧牙关,收剑入鞘,匆匆架起我胳膊,与薛六娘一左一右带我在林间疾奔。
“樊姐姐……你别怕。唐家……五代为将。娘亲……会没事。娘亲……能杀那些辽贼。我……我保护你。”江怀玉牙关打颤,浑身发抖。
疾步奔走间,我已疼得满头冷汗,竭力抬眼观察,艰难道:“怀玉,那边……那边有块大石。我去那后头藏着,你快回去……接应接应!”
江怀玉犹豫片刻,匆匆扶我去岩石后,便头也不回,奔向来路。
薛六娘命我立刻躺下,匆忙按压穴位,我已疼得连抽气的力气也无,昏天黑地不知几时,方才缓过劲来,天色却已黑尽。
“人呢?回来没?”我嘶声问。
“不曾。”薛六娘答。
我心中钝痛,半晌,才道:“六娘子,候到天明,若是再无音讯,你便自行逃难吧。我气数已尽,不必再为我赔上性命。”
“薛家祖训,绝不可弃病人不顾。”薛六娘斩钉截铁道。
“天底下的病人千千万,哪能尽管得过来?”我苦笑一声,“没粮,没药,你守在此处,熬得过几日?你是医者,一命值百命。我气数已尽,别凭白搭在我身上。”
“病人还在喘气,气数就未尽。你管不到我。”薛六娘倔强答。
我无力再三争辩,只能捂腹蜷缩,闭目歇息。
直至翌日傍晚,唐贞儿与江怀玉依旧未归。幸得我二人随身携有少许口粮,水囊也未丢失,勉强维持住体力。然而春雨忽降,眨眼便淋得浑身透湿。
“不成。六娘子,咱得找个山洞,或是猎户歇脚的小屋,不然今夜就得冻死。”我挣扎爬起来。
薛六娘正扶我起身,萧萧雨声中,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我握紧枪,凛然回视,却见江怀玉孤身一人,头发散乱,步履摇晃,双眼无神而回。
“樊姐姐,我……找不见娘亲!我谁都找不见!我没用!我没用!”江怀玉踉跄扑倒在泥泞中,捶地恸哭,“你教我要洞察入微,我却连个破洞都没留意!我该死!我没用!我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