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倾耳一听,前面已起骚乱,顾不上仔细询问,匆忙赶去,却见王府的侍卫头领赵礼,率众闯进卧云阁院中。不惹已被推搡倒地,西生惊恐万状,僵立在旁,敦石头怒目圆瞪,青筋暴突,高举铁拳,正欲挺身而战。
“石头,退下!”我急忙制止,又肃声问,“赵都头这是何意?”
赵礼傲然扫视一圈:“外男宿在内院,怕是不合规矩。我等奉命保卫王府安危,特来巡查。”
“合不合规矩,待王爷回府,我自向他交代。赵都头携兵甲擅闯内院,这恐怕才不合规矩吧?”我板脸反问。
赵礼懒怠得作答,挥手便叫人进卧云阁搜查。
我横跨一步,挡在门前,拧眉相视。范十月也已闻骚乱,携武师鱼贯入院内。
可侍卫亲军尚有一都人马在外,皆披甲执锐,仅凭这二十来个武师,实难抵挡。
我迅速权衡,压住怒气,又问:“赵都头到底意欲何为,不妨直言!”
赵礼倨傲一拱手:“樊夫人也是军中出身,当兵的兜里没几个铜板,想必你也知晓。前几日那筹钱使四处搜刮,兄弟们也免不了被刮下一层皮。手里无钱,肚里没米,特来向樊夫人打秋风。”
我心中冷笑:这厮仗着是侍卫亲军,向来目中无人,有意无意在我背后编排边军是乡下杂粹。我平日里没少给他上孝敬,尽是热脸贴冷屁股。区区一个都头,也配在爷面前张狂?怎地,是见着当家爷们远游在外,便迫不及待要来吃绝户?
我只恨不能提枪应战,可又见那一套套锃亮的盔甲,深知不可冲动,忍气吞声道:“赵都头日夜护卫王府,应知王福全前不久偷窃财物,半夜遁逃。如今府里已来过两拨筹钱使,连贵重些的花瓶都已上交,只剩下松邻馆那些粮还值些钱,赵都头不防拉走。”
“粮我不要,只要钱。”赵礼嗤笑一声,“翡翠金器也可。”
粮囤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留着厨子还能做饭,他当然不着急要。
这狗东西……若是大哥在,哪怕是胖子在,也能踏平这群欺压妇孺的兵贼!
我暗暗捏拳,背挺得笔直:“确是没钱。从前郑孺人喜打络子,送过我一箱,我当做体己物收捡着。都是金丝银线,也坠了不少珍珠宝石,赵都头若是看得入眼,不妨都拿去。余下只有些零碎钱,府里几百口人,总得有开销。不然我穷得揭不开锅,只能亲自去向皇后娘娘讨饭吃了。”
赵礼思忖片刻,哼道:“樊夫人大度,那便劳烦你取来吧。”
我强忍怒火,吩咐敦石头上楼搬来箱子。
赵礼挑挑拣拣半晌,又不怀好意上下打量我,阴阳怪气道:“赵某劝樊夫人一句,靖王殿下虽不在府中,你还是莫要迫不及待召些精壮男丁出入闺阁,不然今后背个淫/妇的名声扫地出门,怕是只能去窑子里讨生计。”
我气得拳头发抖,咬牙切齿道:“不劳赵都头操心。待王爷归来,他自会为我做主。”
“软蛋配淫/妇,天造地设啊。”赵礼怪笑一声,招呼手下抬上宝箱,扬长而去。
我浑身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稳。西生匆忙奔来搀扶,可她自己也颤抖不已。
我拍拍她的手,端直身子,环视一圈,拔高声音:“都别慌。这节我早有预料,因而才留下那箱络子。侍卫亲军在籍在册,他不敢太过放肆。我爹是军都虞候,手底下的都头比卧云阁的丫头还多,我只是懒怠得在这当口多生一事。大家不用怕,各归各位,别去招惹就是。”
众人惴惴不安散去,我正待进屋歇息,丹若却披头散发,带着丫鬟婆子,跌跌撞撞冲进院门,扑跪在我脚边:“求姐姐庇佑!求姐姐庇佑!”
我见她这模样,便知赵礼定是先去轻箬院搜刮了一番。可这刁妇又蠢又不安分,向来惹我厌烦。我权衡一番,板脸道:“卧云阁挤不下人,你若是害怕,就搬去伴鹤轩,与武师家眷同住。都在西一侧,有事我能照应。”
丹若忙不迭磕头谢恩,我挥退她,进屋召来武婶把脉检查一番。她再三叮嘱我务必静养,切不可再操心劳神。
可我如何能不操心劳神?
今日赵礼既然敢进府勒索,说明军情已十分危急,朝堂恐怕已乱作一锅粥,京都即将失控。
可偌大的国土,数十万禁军尚可调动,就算辽军势不可挡,又何至于守着一座坚城却自乱阵脚?
京都若是自内先乱,我这小小侧室定然罩不住王府。皇后虽只是养母,我也算不得正经儿媳,可肚里这皇孙她总得管吧?
于是我召来不惹,从床底抓出一把私藏的金瓜子,吩咐道:“你去内侍省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需立刻觐见皇后。手头大方些,多少钱都给。”
不惹速速离去,天擦黑时才垂头丧气而回,只道内务府答应通传,却不给准信,只让回府听宣。
我无计可施,只能命他明日一早便去询问。
当夜,北风凄厉而至,似是老天爷端坐霜天,看腻了愚人百态,漠然冷笑一声,将万物封冻。
一连三日,宫中依然杳无回音。据不惹回禀,内务府的宦官自顾不暇,乱作一团。前日还接待他的人,后日便不见踪影,他好声好气四处求人,根本无人搭理。
我这才有些后悔,不该因一时气愤打死王福全。可这阉狗没根,也没个牵挂。若是扣押在府里,保不齐他再起贼心,若是放出府办事,绝计是撒手就跑没了影。
思来想去,我决定亲自去内侍省请求通传。狐假虎威乘着靖王的车架,自然没人硬拦,可那帮宦官照样给我软钉子碰。我再绕去宣德门前跪求,则直接碰上硬钉子,禁军明言不予通行,且强硬驱离。
没头没脑转了两日,我只能退求其次,前去宗正司求助。可此时宗正司已挤满了宗亲,有那势大的,因被刮走钱财而讨要说法,也有那势小的,哭穷哭惨讨要救济,更多的则是请求宗正司加派人手保护宅院,或是安排人马护卫全家南下避难。
经百年的繁衍生息,江氏宗族的人口不可谓不壮观。人挤人拥,人踩人脚。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宗亲们,如今个个儿面红耳赤,如同菜市商贩一般扯着喉咙申诉。甚至有人将七老八十的老郡君抬出来放在大堂上,威胁不给说法便带着老母住在宗正司。
我小心谨慎护住肚子,由敦石头开道,好容易挤到前面,见门开山道:“我是靖王府郡夫人樊氏,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
那早已晕头转向的糟老头子翻眼瞧我半晌,慢条斯理问:“靖王爷呢?”
“他奉旨南下去了忠州!”我气得直皱眉,又高声强调一遍,“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劳烦您代为通传!”
糟老头子翻眼瞧敦石头,再翻眼瞧我:“靖王爷既然不在,尔等宗妇自当闭门不出。携带外男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我可当真想一巴掌打过去,竭力压下怒火,再三强调:“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
糟老头子不耐烦挥手:“知晓了。速速回府,勿要再抛头露面,不然宗法可不饶人。”
在后的数名宗亲也纷纷催促指责。我求告无门,只能气愤退出,正欲乘车往回,却听墙角后两位宗亲急切探讨外间情形。
我隔着车帘倾耳细听,方知出使谈和的冯仁昨夜已仓惶回京,声称原本谈下百万赔款,可气温骤降,河将凝冰,北辽突然撕毁协议,拒不纳降。冯仁险些被扣押在敌军中,千难万险逃回来,早已吓破了胆,反反复复言,北辽三十万大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势如泰山,大梁国如累卵”。
我听得心颤手抖,暗骂这老天爷不讲道义,偏这时吹一口冷气,又骂那冯仁是个孬种,偏这时还要长他人志气。
要战便战!区区两支兵马,孤军深入,又逢深冬,他但凡敢围城,只待四方勤王之师回援,便叫他三十万青壮埋尸城下,北国妇孺尽皆缟素!
我勉强定住心神,吩咐敦石头驾车回府,再作他计。
马车晃悠前行,我抱头叹气,心中自嘲:原以为爷是东京纵横阖捭的一方豪侠,连堂堂亲王也只能对我客气忍让,任我在府里称王称霸。可如今没有靖亲王庇佑,我这所谓的“静贞夫人”竟立刻原形毕露,寸步难行。
这世道,当真没给女人留路?原来,我这二十年的意气风发,依然逃不过“从父从夫”四字?爷分明武艺精湛,满腹韬略,贼窝能踹,山匪敢收,怎么忽而之间,没个男人替我撑伞,那毛毛细雨,便顷刻化作满天落石,我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一回事,便已被砸得鼻青脸肿?
有此一悟,我心梗如麻,腹中又生坠痛。
细论这痛,算不得厉害。可从前再怎样的刮骨之痛,忍忍便好,忍不了,也不过是挣扎乱叫一通。如今腹中但凡有一丝不适,我便担忧是小小仙儿在向我示警,不敢逞强。
世人都道为母则刚,我怎么反倒由钢铁弱成棉被?棉被顶几个用?都不消拿枪,蓄力一拳便能打个对穿!
心思恍惚回府,我已头昏脑涨,周身酸痛,疲乏不堪。亏得呕吐之症已削减许多,我狼吞虎咽用过膳,唤武婶来按压穴位,昏昏沉沉放松下来,竟直接沉睡至翌日天亮。
精力恢复少许,我再回想昨日所闻的噩耗,思来想去,觉得不应坐以待毙。
皇宫进不得,相王府还在三条街外。紫毛小狮子也算是一同打球喝酒的朋友,不论是否生了嫌隙,如今大敌当前,我亲自上门求助,他不至于置之不理吧?说不准,我还能透过他,向御前进献退敌良策?
如此一想,我便强打精神,匆匆乘上靖王的车架,赶去相王府,递上牌子,守门的侍卫却不肯通传。
我再一合计,懊恼得直拍额头:如今他贵为京兆府尹,此时此刻定然是在府衙中处理公务。
于是我让敦石头速速驾车前往京兆府。路上尽是行人乱奔乱喊,马也乱冲乱撞,好容易赶至京兆府,递过牌子求见,却出来个绿袍官。
此人我大略认得,正是京兆府仓曹参军,姓秦,之前跟随江恒一同赈灾,出过不少苦力。相王出任京兆府尹前,李谓之等多名京兆府官员都“平调”出京,唯有这区区七品的仓曹参军尚留原职。
秦仓曹大约也记得我曾在京兆府门口大喊“我是静王亲信”,客客气气出来回话,说相王殿下这几日一直在政事堂。
我不禁又懊恼得拍脑门:国都将危,他这半个储君的京兆府尹怎还会窝在府衙里?必然是在朝堂之上,协助君王主持大局啊!
我连忙道谢,赶去宣德门外等候,可一直候到天黑,冻得直打哆嗦,也不见相王的车架在鱼贯进出的车马中出现。
精力实在难以为继,我只能回府歇息,次日卯时便去,又候过一整日,依旧不见他的车架或进或出,不知是否正巧错过。
第三日,我便让不惹去宣德门外等候,自己则堵在相王府门口,夜间也不曾撤离,抱着手炉取暖,缩在车内苦挨。
直至第五日清早,我浑浑噩噩听见辚辚车声,揉眼掀帘一望,正是相王的蟠龙纹车,在侍卫亲军的护卫中,浩浩荡荡回府。
我一把掀开裹身的毛毯,下车疾步走去,扯着嗓子大喊:“相王殿下!相王殿下!小黑豹子有事相求!”
侍卫亲军齐刷刷侧目而视,见只是个女眷,又见我身后的亲王车架,并未动兵刃。领队的营指挥上前一步,厉声喝问:“太子驾前,何人喧哗?”
我茫然一愣:太子?
指挥又喝一声:“不得喧哗,速速退下!”
我一咬唇,改口道:“妾是靖王府静贞夫人,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指挥却依然道:“速速退下!”
我不甘就此放弃,抬头观望,猎猎北风吹起车帘,车内似是无人。
迅速权衡一番,我暂且退回车内,让敦石头将车停在不远处拐角,暗暗观望,见府中陆陆续续出来不少马车,在侍卫亲军的护送下,浩荡前往宫城方向。
我心中冷笑:怎地?大敌当前,不思退敌,反倒着急忙慌举家入主东宫?
此恨一生,我不禁颓然垂头,扶额干笑半晌,忽觉对这东京厌恶至极。
这群私欲薰心的酒囊饭袋,平白占着天下最繁华之地,却容不得心怀黎民的正人君子,偏要将他们排挤出京。如今已到这节骨眼上,也不思全力退敌,反而着急忙慌争权夺利?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这群混账东西,还不如就让北辽一窝端了!
爷不管了!不管了!爷这就南下去找我家爷们,我好哥俩把盏临风,笑看尔等凿船自沉!
满心愤恨回府,府中一众却因我两日未归,个个儿眼巴巴望来。西苑那几个面熟的织娘携着稚儿,捧上新绣的福袋,千恩万谢磕头。
我心头酸胀难忍,扶起众人,强打精神四处巡视安抚一圈,刚回卧云阁用过晚膳,正待躺下稍作歇息,仁明殿却突然来宣懿旨,召我与丹若进宫。
我心头一疑:召我便罢,正巧有事禀奏,可为何要召丹若?自从她屡屡讨不到江恒的喜欢,皇后早将她当作弃子,再未召过。
正迟疑间,宣旨的内侍却再三催促,我只能唤来丹若,一同乘上我那辆郡君的车架,在侍卫亲军的护卫中前往宫城。
我心中愈感不安,掀开车帘暗中观察,丹若却战战兢兢拽住我衣袖,低声乞求:“樊姐姐,从前千般万般都是奴的不是,求你……求你不计前嫌,庇佑奴。”
我撇她一眼:“你还长我一岁,叫什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