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便心如钢铁、胆大包天,便是遇见害怕的东西,都定要逼自己去反反复复直面克服。唯独那产房,我从来近不得。
那些个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娘子,怎能在产房里发出厉鬼般的哀嚎?那些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妇人,怎能在产房里那样绝望地哭喊求饶?
还有那些个前几日还与我说笑的邻家嫂嫂,好端端进了产房,出来时,怎就成一具死尸?
还有我亲娘,我都来不及记得她,她就撒手人寰……
老天爷当真不公平!爷们长那样大一副身板,怎不拿来装孩子?
狗江七!狗江七!你害我,还拍屁股就跑!你那渠再修慢些,回来一尸两命都赶不上热的!
我气愤不已,直往身侧床板上锤。西生听见动静,忙从外间奔进来,慌慌张张问:“宝珠姐宝珠姐,你怎么了?”
我怔愣半晌,不禁蜷缩起来:“西西,我……害怕……”
西生轻手轻脚坐到床边,俯身摸着我的脑袋,轻声哄道:“不怕不怕,宝珠姐不怕不怕。”
她这一安抚,我反倒流下泪来,苦笑道:“天底下的妇人,谁不过生育这道劫难?我自诩铁汉,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吓成这鬼模样?我……我可当真是个废物啊……”
“不怕不怕。武婶说过,妇人有孕,就是会胡思乱想。”西生抚着我的头顶,柔声宽慰,“宝珠姐辛苦,好容易有喜,相公却不在身边,所以才会害怕。但是西西在,不管你生几个儿女,西西都陪着你,西西帮你养。不怕不怕,西西照顾你,西西一辈子都照顾你。”
亦步亦趋的呆鹅像是忽然间长大,笨拙地伸开绒毛未褪的翅膀,试图为我这老大哥遮风挡雨。
在她的安抚声中,我终于缓缓入眠,梦中依然惴惴不安,却已不再惊惶无措。
其后几日,武婶反复诊察,终是确认了喜脉。
这倒有些难办。
依规矩,宗妇有孕,应报知宗正司。可赈灾一事,靖王府树敌太多,京官、宗亲盘根错节,谁知到底有多少人不盼我好。况且头三月胎像坐不稳,还是先按下不表。
莫问已随江恒南下忠州,不惹暂且代行王府总管事一职。于是,我将不惹与方娘一同召来,叮嘱他二人:一是要严守消息,切勿走漏半点风声,二是务必死守王府,一切饮食起居均需仔细检查,三是严密监视青箬院那群不安分的,以免祸起萧墙。
如临大敌部署完毕,我这才想起一事:孩儿他爹还不知这件喜事呢!
此前得他途中书信一封,只道一切安好。可我听市井传言,忠州一带因连月秋洪,已有流民,万一引发民乱……孩儿岂不是没爹了?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我在府里关门闭户,问题不大,他孤身在千里之外,可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抱头慌乱好一阵儿,我才掐住虎口冷静下来,简略写一封书信,再将瞿冲召来,命他挑十个武师精锐,携信赶赴忠州,务必要将他恩公保护周全。
这忠诚干将领命,即刻启程。
瞿冲在明,范九月在暗,两员大将都是得力之人,应能保他无虞。
一切部署停当,我只觉心力交瘁,倒头睡了一整日,却越感神疲力乏,偏还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想我樊爷爷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怎地肚里装了个核桃大的崽,便折腾成这鬼模样?原来那些个柔柔弱弱的妇人,个个儿都是闺中骁将,这样遭罪的事,竟还能一胎接一胎忍下来?
狗江七!狗江七!你再不快些回来伺候着,爷这辈子都再不理你!
心神不宁挨到十一月间,有西生和武婶谨慎照料,我才大略习惯各种不适,摸着似凸非凸的小腹,又觉好生奇妙。
好端端的,怎就忽然变出个小东西来?有我一半,有他一半,像是两块热蜡相融,化生出骨肉,便再也分不开了?
也不知这素未谋面的小东西从肚里蹦出来,是像我多,还是像他多?像他好一些,若是像我,不管是个丫头还是小子,恐怕管教起来,能把房顶都掀翻。
为图个好彩头,便先叫它小小仙儿吧。
樊爷爷就大度一回,许它在我肚里长着,吃着我的血,连着我的心,今后生出来,便丢给斯斯文文的仙儿,教出个斯斯文文的小小仙儿来,省得气得我肝儿疼。
如此一想,我倒忽然想起樊定邦来。自从确诊喜脉,西生便不许它进卧云阁。这逆子许久见不着小爹,好容易对大爹生出几分亲近,挠门挠窗哀呜两日,其后便怄了气,总是好几日都见不着个影儿,怪可怜见。
“西西,前两日让你买一笼鸡肝哄定邦,它回来吃过没?”我问。
西生正替我梳头绾发,手中略微一顿:“吃过了。”
“吃过就好。明日你让灶房烤两条兔腿,它好我这手艺,火候用料我得空写下来。它虽是养子,也算是长子嘛。可不能让它误以为咱们厚此薄彼,平白伤了心。”我瞧着镜中人憔悴的面容,笑叹一声,“儿还没当明白,倒是稀里糊涂当了娘,这才觉得难办。也不知老爹日日见我跟胖子打架,得有多头疼。”
“一只狸猫儿,哪能算长子?”西生打趣道,“你向来严厉,怎么忽然间变成慈母了?”
经她这一说,我才意识到近日是有些奇怪,似乎见那树儿草儿的都倍感亲切,还可怜它们在冬日里挨冻,只盼春日尽早归来,万物复苏,与小小仙儿一同茁壮萌发。
正疑惑间,周思报携一封书信上楼来。
我一见信封上“吾妻亲启”四字,忙不迭拖过来,撕开蜡封,展信速读,黯然垂头。
这封信是他刚至忠州时所写,略叙途中见闻,报一切平安,又反复叮咛我惜身将养,切不可冬日饮凉,沐浴后也切记用炭火烘发,万不可图一时方便,倒头便睡。
连逆子都在信中嘱托了两句,却一句没提我肚里的小小仙儿。
想来,应是他写这封家书时,瞿冲尚未抵达忠州。
也不知此时,他是否已得知喜讯?是会满心欢喜,还是如我一般惊慌失措?他是否已归心似箭?可会在梦中,与我和小小仙儿团圆?
失神之间,我终于体会到何为“山重水远,锦书难托”,只恨不能即刻乘一缕思念,飞去忠州,揪着他耳朵来讨这份债。
正此时,周思报犹豫开口:“夫人,这几日外头传言——”
“宝珠姐在养胎,你别拿那些风言风语来扰她!”西生慌乱打断。
“怎回事?”我皱眉看一眼西生,又转向周思报,“说。”
西生还想制止,被我一眼横住。
周思报斟酌片刻,答道:“这几日外头在传,泰阿关好像闹了兵变。”
我心头兀地一寒。
泰阿关镇守雁门山,若是全军哗变,辽子趁机攻入,晋阳府难保。一旦晋阳失守,辽军再东出一路,东西合围,巨阙关绝计保不住!北两关一失,东京以北,全无天险可守,国将如敞胸开腹,暴露刀兵之下!
这帮奸臣笔吏,硬推更戍便罢,怎还不讲章法,胡乱作为,一杆子将天给捅破了?
我只觉天旋地转,腹中也一阵抽痛,弯腰一手捂腹,一手撑住妆台,不住喘气,连那碰掉白玉簪也顾不上查看。
西生急忙扶住我,又呵斥周思报:“都是市井谣言,你拿来吓她做什么?要是真出大事,街上怎会张灯结彩?你看那些当官的哪有一丝慌乱?”
我一把推开她,挥手大叫:“传范十月!速传范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