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两个小子同看上一个丫头,不是争相献殷勤,便是私底下打架。他既曾误会我和霍文彦有一腿,为何却只是规劝勿要跟三教九流厮混,从未与人为难?难不成堂堂静亲王还怕一个不能袭爵的纨绔不成?
我夜光虎向来心细如发,洞察秋毫。老早我就发现霍文彦那厮几杯酒下肚,身子歪歪斜斜就向我近处靠。为何我常与他把盏畅谈,他皆是客客气气、坦坦荡荡,从不借酒狎近,更不曾拐弯抹角开些轻薄玩笑?
排除种种迹象,我黯然回悟:也对,先不论那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他这样一尊美神仙,又岂会瞧上黑炭郎?樊三就是个披娘们皮的爷们,除霍文彦那尝腻脂粉的纨绔,谁不是只想跟我拜把子?大约,是方才塔顶之上,孤男寡女,气喘吁吁,叫我遐想连篇,错将友谊当情愫吧?
漫漫神游间,马车已驶入京城。今日宣德楼照例有灯山歌舞,人潮都往那处涌,外城的街道反倒显得冷清。食肆、货店门扉紧闭,仅从门缝里透出光亮与些微喧闹,也有货郎在寒风中叫卖雪柳、幡胜及各式小吃,应者寥寥。
从保康门入内城,四周便热闹起来,宣德楼前的鼓乐喧闹声嗡嗡回响,街边依然百戏纷呈,夜市也依旧灯火通明,店堂中暖炉烘得火热,便是卷帘迎客也无妨。跑堂的小厮个个儿技艺高超,肩上叠着十来个碗碟,笑咧咧在食客间穿梭行菜,还有歌妓不呼自来,主动为客人献唱,求人打赏。
我已在清山寡水间闭门大半月,乍然被这幅世俗景致一勾,笑问:“覃思,晚膳还没用,吃碗元宵去,怎样?”
江恒含笑应允,命人停车。我顺手往身边一摸,这才发现没带帷帽。
平日我虽顶着“江三”的假名,男装招摇过市,但只要是女装出行,还是依规依矩戴上帷帽,免得叫谁瞧见我这女眷抛头露面,去仁明殿告黑状。
“无妨。”江恒不以为意,邀我下车。
我二人寻一处街边小铺,点了两碗元宵,坐在炉边矮凳上等候。江恒不愿扰民,未让护卫清场围铺,是以不时有系着青布巾的女俊糟来兜售酒食果子。我懒得纠缠,爽快掏钱,架不住一茬接一茬来人,元宵还没端上来,矮桌已堆得满满当当。也不知这群娘们是见我像冤大头,还是见对面那位郎君俊,借着售卖来搭讪。
早知如此,就进店寻个雅间!
我烦叹一声:“你才该戴帷帽!这倒好,十来文的元宵,多花上好几两!”
“加征商税,商户不易。宝珠慷慨解囊,实乃善举。”江恒微笑道。
我佯怒嗔一眼:“散我的财,你当然大方!”
“明日备礼偿谢,如何?”江恒问。
我挥手又打发走一个女俊糟,问:“什么礼?”
江恒高深莫测不答,只唤莫问来将满桌东西收走,并吩咐不惹守在摊外,若再有人来兜售,便直接买下,免得扰人清静。
不多时,元宵煮好端来。东京人就是讲究,路边小摊也用橙羹调底,撒几粒芝麻,酸甜香糯,分外入口。方姨做的元宵,猪油放太多,馅也调得甜,吃头几个还成,多吃几口腻得慌。也不知我这嘴养刁了,回西北该怎办。
我边吹滚烫的元宵,边感叹:“亏得是你截胡,要是落进那位后院,我哪能自在出门,坐在路边吃这碗元宵?”
江恒含笑望我,似有话欲言。我却抢先开口:“覃思,谢你。这三年旅居,我玩得很畅快,又长许多见识,都有些……乐不思西北了。只是,东京虽好,我闲在这儿,至多只能开家武行,小打小闹的,正经来一队军马都不能敌。”
除非……
哪有除非?那紫毛小狮子如今文有中书省,武有殿前司与枢密院,大梁储君呼之欲出。除非我能枪挑帝王,脚踩相王,将静王架上宝座。可我又哪来那本事?只能灰溜溜滚回西北吃沙子。连沙都指不定还能吃上几口,便不知要更戍去何方。
江恒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垂眸凝望着碗中热气腾腾的元宵,并未言语。
回府后,依旧各宿各院。翌日尚在年节,不必上朝,他又邀我去外城布坊,说是为昨日那顿元宵,特备礼偿谢。
布坊我也不时巡视,知那水轮纺车如今已建三台,可当他命人抬出十来箱各色红布时,我仍吃惊不已。
“这是……葛布?”我细摸那面料,质地挺括,织纹工整。
江恒点头:“如今纺机几经改良,不仅能纺麻,亦能纺葛。”
“葛布可是好东西啊!麻布虽轻便透汗,实在不耐磨。今后全军将士能穿葛布,那得多舒坦!”我拍手叫好,兴致勃勃跑去纺车房,伸手想摸这三台宝贝,可又怕碰坏,只能搓着手,在原地转圈观看。
专心养护器械的涂工见我这般模样,一言不发,眉头却越皱越紧,显然是嫌我碍事。
我尴尬挠头,转身对江恒笑道:“十几箱葛布,我得穿到猴年马月去?到时浩浩荡荡运回家,人家还当我是布贩子呢!”
江恒望向纺车,怅然笑问:“纺机若再得精进,定可纺棉织丝。届时,不论宝珠身在何方,恒便送去百箱新布,可好?”
见他如此神态,我满腔欢喜中,无端端吹进几丝愁云,喜气与愁云甫一相触,吹气似的膨胀,撑得人心闷。我低头失神片刻,复又笑道:“兄弟仗义!时辰还早,不如去玉津园,我猎两只狍子来,权当谢礼?”
“好。”江恒淡笑应许。
安排好布箱装车,我便带上西虎堂十来人护卫在后,与他打马游街在前。
一路居高临下而观,今年外城显见萧条,虽逢年节,却有好些店铺紧闭大门,门可罗雀。听江恒所言,这些店铺多属豪商所有,租与百姓做些小本生意。去年商税一加,本就经营艰难,豪商却趁机加租,以致小商贩入不敷出,只能舍弃经商的营生,勉强凭手艺四处帮工,养家糊口。
我生怕这话头再论下去,他又要念裁军经,正想寻别的闲话来聊,忽闻后方骚乱,扭头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失控,在街道间横冲直撞。那马夫惊叫着“快躲开”,行人却避让不及,瞬时倒下好几个。
“石头!”我喝令一声。
敦石头得令,立时率两骑奔出,左右夹住马车,试图将其逼停。不料那马却更惊,直将车夫甩下去。眼见着车就要撞入街边成排的小摊,我忙扬鞭催马赶去,将链枪急甩而出,拌住马腿。与此同时,敦石头自斜刺里飞身下马,一声震天暴喝,凭一身惊世骇俗的蛮力,硬生生将马车后辙拽住,于千钧一发之际,在小摊前将车拽停。
百姓惊呼连连,四散奔逃,车内却缓缓爬出一名花容失色的美娇娘。她见闯下大祸,忙又缩头向车内求助:“爷……”
几个仆从自远处仓皇赶来,亦是手足无措。车内之人却始终不肯露面,更无半句言语。
我策马至车前,冷声质问:“你马惊了,也非有意伤人。只是这满地伤者,你置之不理,是要我叫官府过来?”
“这……这……老夫年迈体衰,腿脚不便……”车内人支吾半晌。
“何公。”江恒不知何时已策马过来,从容召那车内人。
“啊?静……这……”车内匆匆爬出个白发老者,颤颤巍巍行礼。
“免。”江恒淡然免礼,又道,“万幸未酿成大祸,何公还需尽心安抚伤者,妥善处理。”
老者连连应承,忙带人查看伤者。江恒又命莫问从旁协助,将伤者就近送往医馆救治。
我琢磨那声“何公”,纳闷问:“这是……何尚书?听说他只四十出头,怎满头白发?”
“少白头。”江恒难得讥讽一声,“老狐狸,全凭这头白发倚老佯呆。”
我“噗嗤”一笑:“我当你那些鬼把戏哪儿学的,原来名师在此啊。”
江恒眉心微蹙,显然跟这老狐狸斗智斗勇,吃过不少暗亏。
我幸灾乐祸之余,又回想起两年前在这外城,我俩也是要去玉津园,却遇那朱相的好儿子朱承兢纵马伤人,殴打太学生,江恒婉言制止,反遭那不可一世的纨绔奚落。而今,工部尚书惊马误伤百姓,他只需一声不咸不淡的“何公”,便叫人家乖乖下车去善后。
“真好。”我不禁叨念一声。
江恒疑惑看来,我灿然笑道:“真好!”
江恒依旧不解我意,却也回以微笑。
这时,何正忠收拾好烂摊子,谨小慎微作揖请示。江恒也不为难,客气安抚几句,再叮嘱务必妥善解决后事,便让他退下。
我见何正忠体贴万分搀扶那美娇娘,又问:“瞧他为老不尊的,倒还怜香惜玉。这美娇娘是他小妾?”
“外室。”江恒答,“何尚书惧内,不敢纳妾,故而在外城玉堂巷置办外宅。想来他是顾虑走漏风声,因而不愿露面。”
我揶揄道:“静王殿下手眼通天啊,怪不得工部被你驯得服服帖帖,原是揪住了老尚书的小辫子。”
“何曾治服?依旧是满堂滑吏。”江恒无奈摇头,又问,“可还去玉津园?”
“去啊。我瞧着都是轻伤,有那老狐狸善后担着,不用操心。”我拱手恭维,“静王殿下菩萨心肠,雷霆手段,三言两语便为百姓化解危机。今日三儿亲手烤两只狍子,替百姓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