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我常在外行走,总会带银钱随身,寻到一家面善的农户,给些银钱。那老妇人寻来两身旧麻衣,笑呵呵领我二人进屋,便合上门出去。
这倒有些尴尬。
农家清贫,除这一间屋舍,院中灶台只搭竹棚,另就只有一个猪圈。我再怎样不不拘小节,也不愿去猪圈脱个精光,让江恒去,更不妥当。
面面相觑片刻,江恒背过身去:“你先更衣。”
“你先换。”我环视一周,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我警戒。”
我既如此说,他便不再推脱。听着背后轻微动静,我只觉心猿意马,忽想起赤霄营外河沟里的光屁股,忙拍额头。
“宝珠?”江恒忧心唤道。
“无事无事!快换块换!”我双手猛摇,可那光屁股愣在眼前挥之不去,还越变越白,白得像玉一般发光。
樊宝珠!樊宝珠!打住!打住!快打住!
心慌意乱也不知多久,我才听他轻唤一声:“我已妥当,你快些更衣,免寒凉入体。”
我拍拍脸颊,飞速回头一瞟,见他局促背对而立,忙捡起另一套粗布短袄裙,对着墙角匆匆脱衣,心却更乱如麻。
正此时,木门“哐当”一响,似是有重物砸来。我心头猛跳,回头一看,只见窗户被推开拳大的缝隙,一个冒烟的铁球自那缝隙中塞进来。
这是……毒烟球?
农家院舍,怎会有军械火器?
盯着那“滋滋”作响的毒烟球,我如遭雷劈,懵得浑身僵硬。
我……未着甲,没带人,落了单,还带着江恒!
只一愣神间,又有两个毒烟球塞进来!
我再看一眼烟雾中不知所措的江恒,猛然回神,抓起脚下湿衣,扔过去一盖,再捡起链枪,也顾不得拧好,直奔窗畔,往窗外疾戳。
枪尖立时刺中一物,伴一声惨叫。我猛力一扯,染血的枪头重归手中,再透过碎裂的窗户窥看,见院中至少有三个壮汉,皆手执兵刃。其中一人见我露头,立时抬臂。
我匆忙背向墙后一躲,只听“叮叮”两声,射进来两只袖箭。
“趴下!”我向江恒急喝,又环屋一观。
这农家陋舍,连个后窗也无!
思绪电转间,破窗外又砸进一个毒烟球!
妈的,你当樊爷爷好欺负!
我心一横,猛将毒烟球往湿衣堆里一踢,扑过身去,翻衣盖住,再伏身冲到江恒身边,拾起他身畔湿衣,迅速捡出轻纱凉衫塞进他手中,仓促叮嘱:“捂住口鼻,躲墙后头,千万别出去!几个毛贼,我杀得了!”
说罢我将衣衫一拢,拧好短/枪,抓起锦缎长衫,从窗中翻跃而出,落地便将长衫挥动飞绞。
果不其然,又有一道袖箭射来。锦缎湿重,袖箭矢轻,被飞旋的长衫堪堪打开。
袖箭通常只存三矢,三矢既尽,敌方攻势暂止。我将长衫挂在左臂,掩护半身,右手持枪,峙立扫视,见院中立有四人,窗畔倒地一人,院外似有人影蠢蠢欲动。
这时,一持砍刀者大叫:“就是这娘们!杀了她,给邓二哥报仇!”
我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方才擦肩而过的农夫。再细观其样貌,我只恨不能自扇两耳光——此獠是霸刀门邓狂手下,我原先还在西哲尼寺跟他打过球!这双招子,竟是白长了!
众贼人正待发难,领头持长刀者却抬手一拦:“捉活的。冤有头债有主,捉了这娘们,叫霍五提头来换!”
我再观这人,似也眼熟,正是铁砂盟门下。传言铁砂盟走私军械,怪道不得有这些玩意儿!可铁砂盟跟霍文彦混,怎要来逮我害他?
不待我思量明白,众贼已蜂拥而上,院外也涌进二人。
成啊!以刀对枪,以短对长,我瞧这群蠢贼是不知死字怎写!
我再不迟疑,甩动长衫往一人手上打去,立时缠住刀刃,与此同时,再横枪一挥,逼退余人。
那人拽刀急欲挣脱,锦缎“刺啦”碎成两段,我干脆脱手,双手持枪一刺,正中腹部。
这群贼却凶悍,不顾同伴生死,又合围而来。
我今日撑过一路竹蒿,手腕极酸,枪击乏力,这布裙也不若长裤便宜行事,贼人又多,一时竟难以破敌。
正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正欲翻窗进屋,忙抬手按动袖箭机关——
妈的!袖箭进水,偏这时失灵!
我顾不得许多,只能掷枪扎去,匆忙后退,背抵土墙,喘息数口,正欲拔枪再战,却听江恒在内推门,只是门已被众贼用重物堵住,他一时推之不开。
“别出来添乱!”我匆忙喝道。
话音未落,左臂痛麻,竟是那贼中还有人身藏袖箭。粗麻薄劣,毫无防护之力,短矢近乎连根没入。
众贼见我受伤,如饿狼见血,眼冒凶光,举刀扑来。
我左臂既伤,不便双手使力,飞速拧开短/枪,以链枪为鞭,横甩一扫。那领头者不防,肚腹划伤,捂腹不敢再动,余人亦被逼退。
“来啊!再战!”我背抵土墙,怒目大喝。
一喝之下,众贼已有怯战之意,那邓狂手下却大吼一声,举刀又攻。既有人领头,余人便再度围攻而来。
我也再不管枪法技艺,全凭狠劲挥链枪乱扫,一丈之内,无人敢近,只是一时也难以取贼性命。
鏖战之间,又有贼被我一脚踹飞向猪圈,压倒土坯,三头肥猪嚎叫冲撞,场面更是混乱不堪。
正此时,右侧后腰又是一痛,竟是院外还伏有一小贼,以袖箭暗算!
我怒火中烧,发狠往那邓狂手下身前撞去,瞬时以链枪往脖颈间一绞,旋身躬背发力,直将他颈骨拽断,再背负死尸,怒目环视。
“下一个,谁来受死!”我瞪视四周,除那院外小贼,只剩两人受伤较轻,可堪一战。
两贼目生怯意,忽又看向我身后,惊惧更甚,与那院外小贼对视一眼,扭头便随猪群跌跌撞撞而逃。倒地受伤的二人,见势不妙,亦捂住伤口,挣扎欲逃。
我立刻抽回链枪,丢开背后死尸,疾步追击,恶狠狠往那二人后背戳下,骤觉眩晕脱力,脚下一软,往前栽去。
“宝珠!”
江恒急切扶住我肩膀。我乏力后靠在他肩头,低头一看。
怪道不得贼被吓走。原是静王殿下不知何时从窗中翻出,捡了把长刀在手。
男儿身就是好。我已凶神恶煞杀倒一地,这群饿狼依然想寻机撕上两嘴。他这样个斯文人,只是身板高挺,捡把刀就唬跑人。
“对不住,胡闹大了。”我艰难一笑。
“是我拖累。”江恒丢下刀,双手扶我,焦急问,“伤可要紧?”
“小伤。”我正待站直,不禁捂住后腰,疼得抽气,“缓缓。让我缓缓。”
江恒见状,焦急扶紧我双肩,我痛呼一声:“疼!疼!左边!”
他这才从我满身血迹中辨认出左臂有伤,连忙改用左臂揽我后背,目光紧锁在伤口上,牙关紧咬,薄唇微颤。
我只他心里有结,无法替人诊疗,便轻推他道:“快去叫人,报官。我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小破点子伤,缓缓就成。”
江恒望一眼院外,想是担忧贼人去而复返,左右为难。
我又轻推他笑道:“孬种才做贼,都被你吓跑了,哪还会回来?快去,不然我得耗死在这儿。”
江恒点头,小心翼翼扶我靠墙根坐下,又将链枪塞回我手中,叮嘱道:“等我。至多半刻钟便回。”
说罢他捡起地上长刀,匆匆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我又撑起身,挨个在地上贼人喉间戳过,再扶腰走到水缸边,洗净枪尖,靠缸坐下,撕开衣袖查看伤口,登时背脊发凉。
天亡我也,这短矢有锈!
我那屠户祖父正是被锈刀割伤,未曾在意,一命呜呼。打小老爹就耳提面命,伤口万不能沾锈,一沾,必得立刻挖干净!
我深吸几口气,撕下衣袖攥成团,塞入口中,扯出短矢,疼得满头冷汗。
我再将枪尖对准伤口,刚挖进去半分,却疼得筋骨剧震,不论如何都再下不去手。
再试着挖几回,依然无法下手,我懊丧万分,恨得直捶额头。
西祁搭救野利骏驰,西哲尼寺援救霍文彦,隆德山解救童家兄弟,我三度血战,有伤无亡,便沾沾自喜以军神自居,目中再无一物。分明从碧眼狮手里哄来套软甲,昨日泡过澡,浑身舒爽,便不愿穿在身上捂汗。明知带着江恒这尊金贵神仙,竟一人、一枪、一袖箭便草率出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自诩要做万军之将,却狂妄到连这道理也抛到九霄云外?
樊宝珠,你真是废物!
我心中大恨,咬牙往臂上划去。
“宝珠!”
江恒带着人匆匆返回,见我以枪自伤,忙冲过来握住枪杆,惊问:“何故自残?”
我吐出布团,惨然一笑:“箭上有锈,得挖开,洗干净。”
江恒面色骤沉,环臂挡住我精光的胳膊,吩咐来人:“里正,去寻清水、剪刀、干净衣物与布匹,皆需煮沸,另还需一罐盐与皂角粉。”
“还有酒,烈酒!”我涩声喊道。
江恒也想起一事,补充道:“如有蜂蜜,也寻一些来。”
里正战战兢兢应是,正待走,我忙唤住,叫他复述一遍。果真,他支支吾吾遗漏几样。江恒不得不再次详细复述,里正这才惶恐地记下,匆匆离去。
余人早吓得面如土色,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低头瑟瑟发抖。江恒命这几人守在门外,小心扶我进屋,坐到硬板床上。
我半臂鲜血淋漓,已有些晕眩,窘道:“不妨事,进城找大夫看看就成。”
“胡闹。”江恒咬紧唇,紧扼我上臂,稍作止血。
不多时,里正寻到一应所需,颤声颤气在门外请示。江恒取进来,掩好门,果断用布条勒紧我上臂,随即将皂角粉在热水中泡开。
我纳闷问:“这是做什么?你拿那酒冲两下不就成?”
“黄酒无用。”江恒将酒坛提来,“倒是可少饮镇痛。”
“少饮我可醉不成。罢了罢了,来。”我抬起胳膊,扭过头去。
这皂角水触及伤口,倒不是剧痛难当。原先我干仗从石碓上滚落,磕坏膝盖,方姨拿烈酒一淋,疼得我死命挣扎,人高马大的胖子都险些按不住。
乡野间一时寻不到蜂蜜,仔细清理过伤口,只能暂且包扎应急。
其后,我俩便陷入微妙的尴尬中。
“弄吧,事急从权。”我惜命如金,利索背过身去,解开衣带,撩起短袄,露出后腰。
江恒沉默片刻:“唐突。”
左臂被我胡乱划开,可后腰这处伤,却全未处理,拔那短矢时,尚还好,为清理深处铁锈,必得将伤口外皮剪开些。
这回他先用浓盐水净过剪刀,甫一挨上来,疼得我浑身乱颤,若非自视铁汉,不肯落面子,怕是又要一跳八丈高,八百个胖子也按不住。
好容易处理完,我已浑身脱力,喝过几口盐水,换过衣衫。江恒又裁布做三角巾,悬我左臂,扶着我缓步走出屋外。
门一开,乍然见好大一群人。
绯袍官就有两人,还有四五个绿袍官立在后面,见门开,便乌泱泱下跪。院外停一辆马车,憧憧人影间,依稀可见“京兆府”“回避”“肃静”等仪仗牌。
权知京兆府事小心谨慎不住赔罪。江恒倒也不曾为难,只是一手搀我,一手掩我面容,护我上车。
马车晃悠缓行,我极尽忍耐撑坐,无奈伤得太过不巧,左臂不能使力,以右臂支撑又牵扯住右后腰,往后靠坐也压住伤口,又不便横陈躺下。
苦撑半晌,我嘴唇发颤,眼前发黑,实是撑不住,不得不窘迫求助:“仙儿,扶我一把。”
江恒稍一迟疑,伸手揽肩相扶。
晕头晕脑肩颈相依,我缓过劲儿来,只觉极不自在,忽又想起成冲一事,再三斟酌道:“闹这一出,实在对不住。原本今日有事相求,心中着急,才没安排妥当。”
江恒扶肩的手忽而一紧,复又微松,问:“何事?”
“先说好,我已成这样,你可再别骂我。”我小心翼翼道。
江恒肩膀微僵,良久,涩声问:“何事?”
我犹豫再三,略微抬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这趟出门,顺路捡回个……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