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我每日坐镇武行。借此一役,夜光虎威望高涨,西街小子与众武师也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只是霍文彦迟迟未被放归,京中谣言纷飞。
北辽使已进京,果真加要岁币,朝堂为此焦头烂额。而自六月越、雍二王相继离世,幽居宫中的和庆公主便郁病不起,近日已有灯枯油尽之兆。
国事家事,事事不顺,朱升之偏在这当口撞上枪头。皇帝龙颜震怒,下令彻查,无奈底下官官相护,朱升之也嘴严,除彻底端掉几个匪帮之外,竟只牵扯出几个米粒大的官吏。
案子拉扯到年底尚未定案。卫王为避嫌,每日称病不出,静王也照常闭门念经,最后竟是相王请缨,与右相韩惠卿主理,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我得知此消息,颇感为他人作嫁衣,心中烦闷,偏这猫崽子蹬鼻子上脸。江恒好容易来探望,我留他用膳,它竟爬树似的爬到他头顶,雪里拖枪的尾巴翘上了天。
“樊定邦!”我顿碗低喝一声。
崽子乍然受惊,小爪一松,直往江恒碗里掉,亏得他伸手捞住,又暗含责备看向我。
“它爪子刨过屎,脏!”我拎猫唤西生抱走,端来水盆、澡豆叫他净手,忍不住责备,“你尽做好人,惯坏了甩手就走。你是不知它见不到你就嚎个没完,我都快叫它闹疯了。”
江恒慢条斯理擦手:“既如此,不如将它带回清英斋抚养?”
“那不成,它姓樊,得跟我住。”我嘟囔,“就两三百步,你常来看它不行?”
江恒垂眸:“你……不觉叨扰?”
他忽有此问,我不禁讷然,又瞧他这淡然的神色,没由来委屈:“不就是先斩后奏端个贼窝,大不了你骂我几句,怎就突然见外起来?”
江恒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宝珠,我并非干涉你交际,只是万事,还应以自身安危为重。”
我说东,他说西。这事怎就非得扯到霍文彦身上?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行伍人家本就不受人待见,江仙儿又无权势,我狐假虎威都不成,满京城除霍文彦这纨绔,又有几个能与我玩到一处?朋友落难,又岂有不救之理?
要说这事哪里不妥,也只是我未经核查,擅自行动,未曾顾忌那“朱”若是左相之“朱”,会引来何等祸患。可这事最终不也没酿出祸来?
见我不答话,江恒轻叹一声:“罢了,用膳吧。”
这顿饭用得气闷,连那北辽使的传言,我都没顾得上打听。
时至岁末,各项仪典陆续展开,江恒复又忙碌起来,更难得见人影。其间和庆公主药石无医,不幸病故,节庆喜气难免蒙上阴影,江恒又物伤其类,连日情绪低迷。我将译好的拂菻残章交予他,他也只是淡淡道声谢。
除夕前日,我备上两车节礼,拉去西虎堂,相互贺过年,又将一面红鼓拉回王府,预备给江仙儿祝寿。
谁曾想转过街角,却见两队禁军分列左右,神情肃杀。我顿觉不妙,绕去西街,好在这边未被封锁,只是西角门也有禁军把守,还有几队人绕外墙巡游,翻墙进出也不妥当。
我更觉不安,吩咐范九月:“打探打探这是怎回事。”
在西街第五间院候过小半日,范九月回禀:晨间江恒被召入垂拱殿,一个时辰后便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有人瞧见他在府门外下车时,衣襟前沾有大片墨渍。到底是何缘由,一时却难以查清。
冬季日落早,不到酉时天色已昏暗。我咬指节深思:王府既被禁军监管,我这打头的女眷整日不知所踪,恐怕再引事端。于是我吩咐范九月再行打探,自换回女装,坐上马车往正门去。
果真,刚靠近府门,便有人喝问:“来者何人?”
我戴好帷帽,下车对领队的部将福礼,谨慎答:“妾身是王府淑人,时近年节,故而今晨出门与各铺管事送些节礼。这位军爷,府里这是出了何事?”
部将枭视打量,声色严厉:“不得打探,速归府中,勿许再出。”
说罢他又令人盘查马车,连货车上的红鼓都被戳开查验,确认无不妥,又厉色督促我进府。
府中诸人面色惶惶,我直奔清英斋,屋门紧闭,莫问、不惹愁眉苦脸守在门外。
见我奔来,莫问忙上前劝止:“樊淑人,王爷吩咐各院闭门,不得外出。”
“到底怎回事?好端端的怎成这样?”我急问,莫问却为难不答。
我又对屋内喊:“覃思,到底出了何事?你总得叫我有个数啊!”
屋内未有回音。见我又要往内闯,不惹叉腰一拦:“樊淑人,这当口就别再添乱!爷说了不见人,你就听话关门落锁,休要在这里嚷嚷!”
我怫然一睨,这小子却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挺胸怒目相瞪。莫问在旁为难劝说:“樊淑人,你就先回吧。万事自有王爷做主。”
对峙片刻,我再望那黑灯瞎火的清英斋,拂袖离去。回卧云阁,众人亦神色惶然,我将方娘、西生唤入堂中询问,可她二人也不知所以然。
“宝珠姐,王爷还留了封书信给你……”西生从袖中取出信封,惶恐落泪,“这……这到底怎回事啊?”
“别慌。真出大事,咱已在大牢里蹲着。”我安抚西生,又问方娘,“王爷闭门思过,余下人怎个说法?”
“未曾明示。不过采买仆役严加盘查后,尚可出入。”方娘答。
我略思忖:“你家丫头离不得人,你先出府,这几日也不用回,免进出盘查凭白遭人欺负。”
“淑人……”方娘为难。
“无妨。既还许咱们照常度日,想来也不是大事。多半是父子闹矛盾,等圣上消气也就无事了。”我安抚道。
送走方娘,我将众丫头召来,各处点灯,照得透亮,再三安抚告诫,切不可自乱阵脚。其后我才去东暖阁,费好大功夫定住心神,取出捏得有些皱的信笺。
信纸摊开,我陡然心紧——
这竟是一封,放妾书?
妾通采买,原不需什么文书。宗亲妾室身有诰命,兴许是要多一道章程。可神仙为何这时撵我出去?这文书上,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就算要放妾,说我顽劣、跋扈、无所出,都无不可,反正桩桩件件都能信手拈来,我回西北照样当霸王,怎样都无所谓。他为何要将自己说得那样不堪,还恳求为我留有诰命?
再想到今日骤变,我更感不安,只觉有一道铡刀架在清英斋上空。
不成。这事必得问清楚。
我将文书揣进衣襟,沿小路去往清英斋,也不与莫问、不惹为难,直接从后窗翻入。
屋内依旧黑灯瞎火,炭也有些凉。
“覃思?”我轻唤一声,无人作答,只好点亮书案上的小灯。昏黄灯光驱散幽暗,可我环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覃思?”我再唤一声,仍旧无人作答,只得执灯去二楼。
楼上我不曾来过,借微弱灯火一观,左间应还是书库,右间则是卧房。
“覃思?”我在卧房外探头一观,还不见人影。
莫非,他已不在府中?
我正疑惑,举灯探向左间,那一排排书架在灯影中更显沉郁。
“别点灯。”
沙哑的声音自书架后幽幽传来。
我踟蹰顿足,又不禁迈出两步,见书架阴影中,似有个身影颓然靠坐。
“别点灯……”
影子抱住双臂,埋头蜷缩。
我吹灭灯,待视线适应黑暗,忧心问:“覃思,到底怎回事?”
影子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