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酒猜拳几圈,已过戌时。江恒规定我酉正前回府,莫名气赌到现在,也该收场了。
霍文彦亲自送至街口,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樊三,虽说我瞧你和静王不像那意思,但有件事,你恐怕还得有个数,免得今后吃亏。”
“何事?”我问。
“静王养有一房外室,似是教坊司乐伎。他行事隐蔽,自己没出面,托一位官商置办宅院,重金供养。据传还育有一子,只是今年六月夭折了。”霍文彦道。
六月?
我忽想那夜在微尘苑,他借酒消愁,哀伤醉态,徒惹人怜。我还信他“物伤其类”,原来竟是因为英年丧子?
好个江七!口口声声“指天结盟,无可不谈”,背着我连儿子都搞出来了?
“消息,当真?”我僵着脸问。
“爷暗道儿里的消息比谁都灵通,那地方就在延庆观后巷,不信你得空去问。”霍文彦道。
延庆观?
那附近有间慈善堂和医馆,我多次巡察,竟不知江七就在眼皮子底下捣鬼?
“等什么得空,爷现在就去瞧瞧那是哪尊仙女。”我咬牙切齿,翻身上马,“要是个美人就接进府呗,又不差钱,鬼鬼祟祟做个甚!”
“你可别又掏枪砸人啊!”霍文彦忧道,“罢了,爷陪你去。”
“宾客不管啦?”我斜一眼酒肆方向。
“随他们喝,爷结账就是。”霍文彦上马带路。
至延庆观幽深后巷,果真有处宅院,门头低调,只挂“袁宅”二字,门口有一家丁,正靠墙根打盹。
我远远下马观望,霍文彦又问:“知道这姓袁的是谁不?”
我摇头。
“他还当真什么都瞒你?”霍文彦替我不平,“这宅主人叫袁端,他大舅哥孔介现任市易务提举。孔家原先还发达,小儿子给静王做过伴读。后来静王上山修道,伴读全散去,也不知孔家是否因此受牵连,才一贬再贬。”
我暗暗捏拳,霍文彦又道:“里头的娘们据传是教坊司箜篌圣手,你来京前就养这儿,许久没露过面,不知花多少钱才能疏通这节关系。怎样,上门对质?”
怪不得江七不许我查账。原来丹若做假账,王福全做假账,连他本人都将大把银子花到不能见光之处?到头来,整个静王府同流合污,独我一人蒙在鼓里?
我牙关发颤,又想起初到静王府时,他与我谈判,自称不愿娶妻纳妾,只求潜心问道、了此残生。好一派高洁之姿,背地里竟早就狎养乐伎?怪道不得我靠近他时似能闻见幽甜墨香。爷们哪儿来甜香?定是这乐伎身上的脂粉香!定是他刚与那乐伎耳鬓厮磨,连衣裳都不曾换,便来我跟前装清高!
枉我还……枉我还……恶心。恶心!
我浑身微抖,好容易定住心神,摇头涩声道:“先翻进去探探,免得打草惊蛇。”
“你可喝了不少,改日吧?”霍文彦劝阻。
“就几个家丁,大不了打晕。没人见着,不就没来过?”我将缰绳递给敦石头,环顾四周,没个借力之处,偏生今日没带飞龙爪。
霍文彦背靠墙角,略微蹲身,双手合掌摊在膝前:“托你。”
我不多话,后退数步,奔跃踩他手上一跳,攀上墙头。
“拉一把啊。”霍文彦仰脸低呼。
“干你几个事。等着。”我丢下一句,居高临下观明地形,轻巧落地,往主室方向潜行。
还未至墙根,便听屋内传来杯盏碎裂声,有一焦急女声:“月娘子,一副汤药得配二两百年参,你何苦又砸药盏?”
我暗皱眉:原来月娘子确有其人,而非代指越王?
那被称为“月娘子”的女子气薄声虚,却饱含戾恨:“二两如何?便是每日二斤,也是他该!”
我贴近窗边,舔指戳破窗纸。屋内昏昏,那月娘子靠坐床头,瞧不清尊容,只能见身形枯瘦。
婢女跪地捡拾碎瓷,委屈嘟囔:“汤药重新熬,不知又要几个时辰。爷可千叮万嘱,每日汤药要按时服用。这下可好……”
月娘子冷笑:“惺惺作态!若他真想赎罪,怎不倾尽家财救活我儿?可怜我儿……病中声声啼鸣,他却在玄元山与狐媚子……寻欢作乐!凭什么?他这辈子就该陪葬!可怜我儿……可怜我儿!他……贪生怕死,薄情寡性,言而无信,这辈子……就该给姐姐陪葬!给我儿陪葬!”
言及此处,月娘子已泣不成声,胡乱锤打绣枕,未几下,又病喘不止,缩在床上哀呜不已,断断续续咒江七不得好死,连带着还骂我不知廉耻,狐媚惑人。
我躲在窗外,也不知偷听过几时,回过神来,只觉胸腔又僵又梗,又麻又酸,一时想推门进去理论,斥她平白诬我,一时又觉莫名理亏,不敢面对这病娇娘的怨恨与泪水。
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家丁提着灯笼靠近,忙闪进树丛,潜至院墙附近,攀树一跃而出。
霍文彦和敦石头迎过来,见我神色不好,霍文彦问:“消息没错?”
我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答话。霍文彦又试探问:“嗐,男儿哪个不偷腥?他不拿你当回事,你又何必拿他当个宝?走,爷请你潘楼喝酒去。这回喊几个伶倌儿来,保准个个儿小意贴心,把你当皇后娘娘伺候。”
“霍五。”我睨他一眼,“你拿我当爷们娘们?”
霍文彦笑脸一僵:“呃……谁能把你当娘们?”
“那不就成?”我强颜玩笑,“爷们喝酒到半夜,不早些回家去,家里婆娘连门都不让进。你今日过寿,怕是有不少娇娘子扫榻相候,快活你的去。”
霍文彦讪讪找补:“这不是好心陪兄弟消愁嘛。你想得开就成,算我多事。”
辞别霍文彦,我与敦石头一道往回,沉默间,这憨汉子忽然开口:“三哥,那霍五没安好心。”
“知道。今日那满桌地痞都拿爷当盘菜,还有那云大也可恶,枉我一口一个‘云先生’,尽教些泛泛之谈,还不如回去请教如镜呢。”我闷头骑马,醉意摇上来,堵在心口更难受,“还是西北好,打小儿一处闹到大,谁几岁尿裤子都别想瞒人,这才是知根知底的真兄弟。”
回府已过亥时,府门未落锁,我大摇大摆进门,回卧云阁,见江恒在东暖阁点灯相候。
我冷瞥他一眼,径直往楼上走。
“宝珠,何故又夜间私逃?”江恒恼问。
我扭过头来:“江覃思,你讲讲道理,我从大门出,从大门回,只是晚归,怎算夜逃?”
江恒被这理直气壮一句话噎到失语,再细察我脸色,语气更为严峻:“与何人饮酒?何故晚归?”
我阴阳怪气:“我是你暖床小婢?你管我喝酒还是晚归?怎地,许你睡楼下,便要来一振夫纲吗?”
说罢我抬脚就上楼,没走几步却踩空,猝不及防扑跪在楼梯上,气得连锤台阶。
樊宝珠,你发什么疯?为个见不得光的娼妓怄气,为个水性杨花的鳏夫动怒?值当吗?值当吗?值当吗?
“可有伤着?”江恒犹豫搀扶。
我恼怒推去,又怕他跌下楼梯,仓促收回手来,再抬头望,醉眼朦朦,烛光憧憧,什么都瞧不清,只能懊丧坐在楼梯上,埋头撑额,良久,才道:“覃思,我想回家。我闲在这儿,闲废了。我想回家。”
不及他作答,我又抱头叨念:“覃思,我知你好心,像对那两个一样,尽量找事让我打发闲暇,可……我就觉得有个笼子,罩我在里头,拖我往下沉。我不愿怄这闲气,也不想闲游厮混,可就有个笼子罩住我往下拖。看不见,但就有!我想往上头浮,想找正经事做,可相王说话不算话,云大也藏着掖着……连王府这一亩三分地,都得对只阉狗一忍再忍!东京很好,好得……像幅糖画,瞧着好看,尝着也甜,可再尝几口,全都化没了,全都是假的……边关满天飞沙,灌得人一嘴涩,可沙是真的啊!去年陈二带回去两个,今年又要走三个。胖子当上都头,还定了亲,听说唐家那小子也快升营指挥……都是同日生,独我一人在笼子里打转!冠军侯弱冠封狼居胥,我翻年也十八了,却在东京斗鸡走狗,还和……不值当的事怄气个没完,活像个蠢娘们!这像个什么话?像个什么话?我甚至……甚至巴不得北辽或西祁现在就打过来,我提枪就去,也好过……浑浑噩噩,就这样闲成废物!”
“宝珠……何苦妄自菲薄?”江恒涩声道。
我吸吸鼻子,抬头望他:“覃思,让我回家吧。崔景温一事早就办妥,外室你也养了,何必非要耗满我三年?”
江恒面露微愕,旋即正色道:“宝珠,你若心有委屈,我设法让你安然返家。但我不曾养外室,万望勿要轻信坊间流言。”
我扯嘴角笑,眼却又酸又涨:“敌营我亲自探过,你非但养外室,还有儿子。覃思,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外人。”
“宝珠,你定是有所误会。”江恒犹豫良久,才道,“那是崔氏之后,当年一同罚没教坊司,我无力营救,其后解禁立府,才能庇佑一二。那孩儿,生父不祥,我原想抱养至郑孺人膝下,可他生来病弱,虽有薛、李两位先生看顾,还是夭折了……”
我醉得发昏,半晌才明白过来,不可思议:“你给别人养儿子?”
江恒错目垂眸:“是我……欠她。”
“你到底欠什么,人家要你一辈子陪葬?”我眨着醉眼追问。
江恒沉默半晌,轻叹一声:“你醉了,早些安置吧。”
他还不肯交代,我骤然不悦,霍然起身就想上楼,却不料起身太急,眼一花就往前倒。
亏得江恒站在下两阶,我慌忙攀住他双肩,刚止住扑势,唇角却蹭到他耳廓,只觉又凉又软,鬓发更撩得我一个机灵,忙胡乱使力想撑直胳膊。
我越扑腾,他越立不稳。他越立不稳,我越找不到支撑。眼见着就要同归于尽滚下楼梯,好在他一把拽住栏杆,我才得以撑住他胸膛站稳,飞速瞟他一眼,转身逃上楼,心慌气燥钻进被窝,忽又想起:他方才……抱我腰了?
樊宝珠,莫要胡思乱想!平日背摔小子也是常事,莫要胡思乱想!那是个立誓守贞的鳏夫,你莫要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