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武学生。”霍文彦毫不隐瞒,“他家是破落户,我爹瞧他有些本事,资助他兄弟二人进京入武学。不过云二是真不成气候,去年醉酒打伤人,还是爷出钱给平的。”
怪道不得云家兄弟对这纨绔言听计从,原是吃人嘴短。老爹还是实诚,怎就没想到资助个小子入武学?如此我就可借机叫他转授,正经学一学武经七书。
“他既入武学,你没想过偷师?”我问。
“我爹是有吩咐,可我学那玩意儿做甚?我这辈子就是寻欢作乐的命。”霍文彦翘腿歪靠,连剥几颗炙银杏扔嘴里,又问,“怎地,你想学?”
“闲得发慌,找点事做。我在西北全凭自己琢磨,听听武学怎个教法,不也有趣?”我反问。
“成。敬爷三杯,叫他教你。”霍文彦道。
我斟酒便敬:“霍五爷,樊三先干为敬!”
霍文彦边笑边摇头:“你这娘们,真是奇……”
随意吃喝一顿,已过三更。我夜间私逃,自不敢耽搁,辞别花孔雀,小心翻墙回府,补过半日眠,下半日再打着呵欠去西街玩猫。
其后霍文彦又约去斗鸡赌球,我翻墙翻得越发熟络,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神仙不知怎地瞧出端倪。某日原不该他“侍寝”,我回府却见东暖阁半夜点灯,进门果真是他静坐相候。
“你怎地……还查岗呢?”我窘迫挠头。
“你向来卯正起身,近日却屡屡睡至晌午。”江恒气恼皱眉,“我不过问,你便忘乎所以?”
我理亏不敢答。
“宝珠,我未禁你白日出门,何故夜间私逃?”江恒严肃训问,“宗妇但出意外,受牵连问责岂止百人?此话你尽当耳旁风?”
这话我可不服。回回去黑市,都带枪带兄弟呢。
“可我闲极无聊……”我抓耳挠腮,强作争辩,“我……就是没正经事做,浑身虫子咬,就……就得闹些事出来,你说怎办吧?”
神仙被我这无赖样气到失语,别过脸去,双眉紧锁。
尬立半晌,我心思一转,面上挂笑,蹭过去谈条件:“覃思,这事是我不对,可我闲不住啊。要不……让我管管府里的产业?我有正经事做,就没精力胡闹了。”
神仙气笑一声:“樊宝珠,你……”
“你怕娇娇郁闷生病,可劲儿送金银线。连丹若那犯错受罚的,你都又为她开间绸缎铺,我可听说那铺子一直亏钱。”我双手撑桌,倾身靠近,厚脸皮笑,“覃思,你这可不公平。妙法院女童被相王白耍一道,玉津园也不能去,我也郁闷得快病了!”
江恒还不答应,我又厚颜无耻拉扯他衣袖:“王福全开罪不起,我也不指手画脚,看看账总行?军械、粮草都成军册,我打小就看,也会算账。好覃思,交我个差事吧,不然我得闲废!”
“明日再议。”神仙耳根微红,不悦扯回袖子,自去西暖阁那边歇下。
我撇嘴上楼,范九月立在外间,局促垂首:“属下办事不力。”
我摆手,悄声道:“他只生个气,不多大个事。该睡睡。”
简单收拾睡下,翌日早膳时,我又嬉皮笑脸纠缠。神仙只道“食不语”,慢条斯理用完粥漱过口,才道:“若想管家,你需应我一事。”
我笑容一滞,觉得似有伏兵,不敢冒进。江恒却有条不紊兵临城下:“今后何时留宿卧云阁,不由你定。你若应下此事,便可协理王府庶务。”
这……我若不应,今后自然只能继续闲置。若是应了,他不定时来查岗,我哪还能自在夜逃?
我正为难,江恒却淡笑嘱咐:“好生思量,我回清英斋静候答复。”
我瞧他那飘然离去的得意样,气得牙痒。
向来只有我偷城窃地,今日江仙儿竟出奇兵,断我粮道?
成啊。不怕他不出招,有来有往才有意思嘛。
我仔细计量一番:管家权不重要,这破王府也就是些铺子、下人,有甚可管的?可待我拿住权,今后便能借此随意出门办事,找云希臣偷学武经。霍文彦可说他明春预备过考校,勇毅侯府关系不够硬,塞云家兄弟入京都上四军多半不能,届时他离京,大好机会可白白错过。
于是我去清英斋,搬张凳子坐在书桌对面,耐心等江恒翻完书,才好声好气问:“覃思,知你是担心我安危,今后绝不再犯。你要是不放心,常驻卧云阁督军也不妨事,管家权几时给我?要不现在就喊王福全来交割?”
江恒蹙眉与我对视,似想看穿我心思。
我又作可怜:“好七哥,三儿也不想当个打马游街的纨绔,可府里没个正经事做,你耐得住,我闲得难受啊!”
“罢了。”江恒轻叹一声,“你需记得,王福全不可轻易得罪。”
“知道,王副都知是静王府监察使嘛。”我眨眼。
江恒无奈摇头,唤莫问、不惹进来,吩咐道:“府中无主母,张宜人又实无理财之能。你们且放出风声,说本王近日为此事烦忧不已。”
莫问、不惹领命退去,我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且看吧。”江恒高深莫测。
其后江恒连日留宿卧云阁,西生听见风声,私底下问我:“宝珠姐,我听说王爷要许你管家大权?”
“他叫我且看,不知几个意思。”我摊手。
当日我正给枪擦油保养,卧云阁却来个意外之客。
丹若带两个奴仆,小心翼翼通传,进门后一见枪,笑脸煞白,畏缩半晌,重又满脸堆笑,故作亲厚:“奴原该每日请安,只是怕扰了王爷和姐姐清净,不敢贸然上门,还请姐姐勿怪。”
我擦枪不理会,她尬立半晌,叫奴仆捧上一物,揭下红绸,谄笑阿谀:“昨日奴去寺里敬香,住持说府中有添丁之喜。奴粗陋蠢笨,向来被王爷厌烦,这丁自然是添在卧云阁。奴特意请回一尊送子观音,保佑姐姐早生贵子。”
我抬眼打量观音像,做工倒是精致,只不知她这当口忽而讨好我做甚?难不成是听见风声,怕我收缴那间净赔钱的绸缎铺?
“算你有心。回吧。”我不咸不淡回一声,继续擦枪。
丹若不敢赖着不走,战战兢兢福礼,留下送子观音告退。我叫范九月仔细检查,倒也没查出蹊跷。
西生跺脚撇嘴:“她能安什么好心?观音供在阁里,见着便叫人想起她来,凭白添堵。要是不恭敬供奉着,观音怪罪下来,定要阻宝珠姐的子嗣!”
“哪来这些有的没的?锁库房里就是。”我不以为意。
当夜江恒留宿,我问:“你到底在布什么局?鱼没钓上来,倒先钓上来一尊送子观音?”
“自然是钓王福全。”江恒淡然问,“你可曾听闻府中原有一人,唤作无功?”
“听过。说他贪钱,被王福全拿住撵出去。”我答。
“与他留分薄面罢了。”江恒答,“王福全贪污敛财,我可作不知,但万不该买通我贴身亲随,又在药材采买上动手脚。人命关天,实不可忍。”
我略琢磨:“所以,无功是你逮住,却等王福全自觉上交?”
“总得留一线。”江恒蹙眉不悦,“近日他变本加厉,在慈善堂物资上敛财无度,与贫家争命,实该敲打。”
我恍然大悟:“你拿我作筏子,实则是要整顿财务?”
“他外放出宫,出入自由,敛财便利,终日珍馐玉馔、穿金戴银,早不愿回内侍省伏低做小。既与静王府利益相联,便该适可而止。”江恒无奈道,“只是总得宽限几日,容他将账目做平。财权难以彻底收回,不过有你监察,他多少有所忌惮。”
呵?原以为是我抄他后路,这神仙竟将计就计拿我布局?
“覃思,你这鬼心眼,拿来与个宦官周旋,大材小用。”我附耳问,“说实话,真……不想?”
江恒略怔,苦笑道:“苟存一命,又何来他想?”
我紧盯他双眸,欲探其心底,忽闻淡淡似墨的甜香,心神一恍。
江恒亦措目侧脸:“误你前途,实难心安。三年之约,从不敢忘……子嗣之事,容我再想办法。”
这茬我早忘记,经这一提,再想起锁在库房的送子观音,不禁尴尬,后退半步:“你打算……抱养?”
江恒黯然垂眸:“容我再想办法。”
罢了。这鳏夫只拿我当朋友,我做甚要在这事上问东问西,白落个不自在?
两日后,王福全果真主动与江恒汇报,说王府庶务繁杂,尤其事涉后宅,还需女眷照管。江恒顺坡下驴,说我入府一年有余,诸事诸人也已熟悉,今后内务报请卧云阁悉知便好。
当日王福全便领人抬几箱账册来,简略讲那箱是府内开支,这箱是店铺进账,那箱是食邑封赏……
这……老爹也私贩营运贴补家用,账册由方姨看管,统共不过两三本账。我瞧着眼前这几大箱,顿觉骑虎难下。
成。权都要来了,爷有这大手接得住!
我谨记要与这宦官面上和气,于是客气恭维:“王爷好清静,成日耗在道经里,万事甩手不管,这样多账目,真是辛苦副都知了。我是边塞粗人,细碎东西也看不来,且先看看理理清楚,哪里不懂再去请教。”
“淑人折煞奴了。”王福全嘴上客气,神色却不大高兴。
再虚与委蛇几句,我客气送走王福全,又唤西生、范九月来收拾账册。西生还在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喜非常:“宝珠姐,王爷真许你管家权?”
“府里仨就我官最大,我不管谁管?”我捏她脸,“你跟方姨学过打算盘,得帮我。”
西生含糊“嗯嗯”点头,我带她二人分门别类仔细整理,空置的东暖阁终成书房。我瞧那满架子账目,不禁暗自盘算:若是默几本兵书,换上书封藏在其间,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今日时辰已晚,江恒未至,我便提早歇息,养精蓄锐,次日整装上阵,预备一鼓作气攻下账山!
明澄入伍记室参军前,就常替明老爷子整理军册,每日马吃几担、人配几斗、菜肉几两,还有军械保养、营房修缮、柴火消耗、医药供给、赏罚抚恤、军俸支出、各级将官布粮补贴,他都了然于胸,并称全军都在这小小军册之上。
我跟着学过一段时日,本以为看账不过如此。今日细算这区区数百人的王府账目,却愣是怎样都算不清。
并非计数有误,而是账目既巧又乱,一项套一项,还各有算法。若说军册是为迅速厘清后勤,这王府账目竟是专为叫人看不明白?
鏖战一天,日薄西山尚未克下一城。西生算盘打得快冒火星,满脸懊丧。我长叹一声,叫她歇息。这东西,恐怕只有清英斋那账房先生看得明白。
当夜江恒又来,见我郁闷刨沙,询问缘由。我想起前几日夸下海口自称会管账,不禁汗颜,支吾汇报难处。
神仙倒不意外,取来账目速览几本,似已了然,却又合上账本放在一边。
“就这样不管?”我愕然。
“他肯费心做假账,也不必步步紧逼。”江恒答。
“那怎么成?一个阉狗,总不能叫他拿捏了!”我愤愤刨几下沙,心思一转,又道,“围师必阙,也是这个理。咱不能跟他撕破脸,可也不能叫他这样糊弄过去。要不这样,细碎东西我不耐烦看,你有数就好。我外出巡铺子,给四处拧拧紧?”
江恒笑而不语。
“我帮你取来账目,你也为我行个方便嘛。”我拍拍手上沙粒,走过去赖笑,“我老借口去西街,总不妥当。外出打理产业,总归是个正经幌子,皇后问起也有说头。你要是觉得女眷抛头露面不合规矩,我就穿男装,假作你手下,四处巡查,也是替你立威啊。”
江恒依旧笑而不语,我快绷不住笑时,他才道:“勿与三教九流厮混,出行随从不得少于三人,酉正必得回府。”
“好说!”我欢快一应,又贴心建议,“既冒充你手下,最好化个假名。樊姓不多见,容易引人联想。你是府里老大,就算江大,正妃空着,留个江二与她,我正巧行三,就叫江三吧。”
“随你吧。”江恒无奈而笑。
我窃喜:江仙儿行七,算哪门子江大?今日我江三就正经爬上头去,当他江七的三哥。
谁叫他近日不老实,三番五次使诈耍我。小惩大诫,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