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的杀人法子都不算天衣无缝,唯有生老病死切实存在,唯有时间。很巧合的一件事,花云应所拥有的权柄,正是那无可捉摸的光阴。她是最无情的刽子手。春景明显然知晓她做了什么,只对银枝叹息他老师药石罔医,仅仅为此人续命到他赶回来而已。
银枝没有诘问为何不用权柄的力量将其复生,也许心中早有所预感——无论是老师隐瞒的真相,亦或他与玉京令使作下的交易。一切落定之后,他再度踏上旅程,这次他放弃追寻无名客的脚步,转而选择了踏上全新的旅途。他与另一位「骑士」结伴而行,对方坚信铠甲上有女神赐下的荣光,于是也这样与他说了。
谢还照点起一盏烛火,在他故乡寒意浓重的夜里写下回信,窗外数枚星子寥落。她这样问银枝:你如何想呢?对方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他无从知晓这样的铠甲是否能象征「纯美」的荣光,也并不了解若人拥有这样一副甲胄是否就能改变。只观此刻的镜子顿了顿笔,面无表情地凝视玻璃的倒影,唯明月魂魄盈盈。
一舟月。答案已水落石出。谢还照没有在信中向银枝给出谜底,依旧随笔三两句且作寥寥回音。纯美是认知的集合,虔诚是一种极致的纯粹,当他意识到自己所追逐的是什么,白玉京诸位会为他展示一条新路。
伊德莉拉。纯美。星神向来被认为是走在这条路上最远的生命,除了「概念」,祂们并非定义本身。然而地上的凡人总要通过辩证些什么,来说明信仰与理想真实存在。银枝听见有人在低语:这路的尽头不止星神。这声音混在诱人堕落,诱人贪婪,诱人……之后再听不清的杂音中,显得格外明刻清晰,甚至尖锐。
可若是连「纯美」的女神,都并非美本身,那我又该追逐些什么呢?战场上,他以长枪捍卫心中存在的正义,鲜血与发丝艳过玫瑰。尔后他斩落三重魔鬼的密语,才知晓那杂音说了什么:是庸俗逐利,是不耻罪孽;是权力王冠,是魅惑之音;是战戮巅峰,是饮食大欲;是忘记忏悔,是常情而已。并非他认可的美。
年少时,形似稚童的玉京令使站在风雪城墙上,回首看来,一点金珠在湛蓝中妖异。她说:你不要,也不必信仰任何人。今时今日,银枝苦笑起来,白玉京诸位料事如神,是否早就算到……他会沦至这样一天?
「浮水空花」谢还照。她的声音平淡,仍是那句亘古不变的话语:我只是一面镜子。溪上夜雨打落桃花飘零纷纷,圣山的雪化开一点,湿漉漉的。她眉眼间似有流水潺潺,依稀当年金铁所构筑的鲲鹏飞跃天穹之时,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有很短暂的瞬间,人们觉得它很渺小。实际上讲,又再无比倒影更真实的故事。
美是什么,取决于你在镜中所见。星神只是在命途上走得最远的生命,祂不该成为求索的终点。既然在试炼中他斩落的是另一个自我,那美又何必寄托他物?
当银枝明悟这点的此刻,他听见有风传来足够轻柔的叹息,无形的冠冕与荣光披于他身。似有谁在絮语。
「你们阻绝恶名,你们宣扬美誉,你们是『纯美骑士团』。
每次胜利时,你们都要一次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想作恶的心。」
「恭喜你,又一次通过『镜之试炼』。」
银枝浑身鲜血淋漓,半跪在战场上,颤抖地摸索出一枚镜子的残片。他去见了叶鹤舟,问出那个始终盘桓不去的疑惑:我想知晓,您是否见过……伊德莉拉?
「概念」的星神垂眸看向杯中茶水,在其中窥得一隙烛火的倒影,回答得也柔和:我很欣赏她。她有后半句未竟之言并未吐出,银枝也无从得知。但你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世人皆传言,白玉京诸位带出来的学生都是疯子,只信仰自我的殉道者。兰相忆彼时未曾否认,慢慢碾碎了掌心细丝,嗓音在风中很飘忽。
我们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她说。但每个人都应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道路。此时此刻,叶鹤舟将这话复述了一遍。在奔赴战场之前,银枝向阮·梅讨要了能拯救那颗星球不治之症的药方,这位俱乐部的天才把东西交给他时,附带了一个疑惑:生命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既是他们本身决定如此活着,又何来挽回一说?
银枝的回答是:因为他们在痛苦。面貌年轻的研究员若有所思地颔首,不再追问许多。追溯至如今,新任纯美骑士如梦方醒。原来他在很多年前,就已走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歧途。概念的行者是这样,谁都认为自身走在全寰宇最错误的道路上,都试图阻拦他人不要重蹈覆辙,又义无反顾、兴高采烈地跳进这深渊。
再痛苦,再绝望,再接近死亡,都是一样。阮·梅到底活了许久,比他更明白这条命途的本质,银枝则时至今日,才算醒悟过来。伊德莉拉残破的神像也被扭曲,镜中唯余他的倒影留存,他抬手、触动了涟漪。
唯有认知的统合将审美同化,那个纯美星神存在的世界才能回来。但银枝拒绝。他依然承认自身是骑士团的一员,却认为世间万物皆值得歌颂,鲜活的、炽烈的,一切生机勃勃的,不该被定格于凝冻的光阴中。
哪怕鲜花会枯萎,果实将腐烂,飞鸟的羽毛也不再鲜亮。银枝未曾想过,他与昔日故友的重逢,竟会是这般模样。那位曾经高举传奇武器,弑杀吞天巨兽的英雄——其铠甲化为巨兽的鳞皮,其武器成为无法取下的爪牙,其血成了粘稠躁动的火焰,其双眸只余野性而无人智。曾经唤他「挚友」的声音,如今只余嘶嘶的叫声。那副银铠象征着伊德莉拉的祝福,而他为抓住这一丝转瞬即逝的辉光,心甘情愿堕入末路终局。
如果我背叛理想,也会沦为恶兆吗?银枝心中这样想着,镌刻玫瑰的银色长枪只探前一点,意料之外的熟悉感令他呼吸一窒。他没想过,他从未想过。原来丹枫教给他的枪法,正是如何杀死一个熟悉的人,一位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昔日志同道合的短暂同行者。
在长梦中,饮月无数次将击云枪尖刺入故人胸膛。这杆由罗浮百冶打造的神兵,曾杀死狐人挚友所化身的孽龙,穿透应星……刃的咽喉,而最初,只是用来剖出他的龙心。他杀过太多丰饶的爪牙,后来死在他手里的,皆有着熟悉面目。银枝起初不解其意,如今才了悟他如何高瞻远瞩、先见之明,几乎是刻骨地步。
他想到自己的老师,飞驰而逝的光阴,若美不止是生命的静驻,在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之前作结,也不失为好的答案。原是诸般过往早有预谋,一切都有迹可循。银枝在杀死对方的那刻闭上眼,成片温热鲜血扑面而来,有如浩瀚繁星夜幕之下,记忆中某个拥抱。
而今过往消散如烟,徒留自我对镜怜形,追问美之一物何在。
银枝想。
我该明白。就在这随流去的天地,何处无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