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同旁人约好的,来去有马车,室内商谈,不会淋雨,所以是临时起意,想趁雨前办好事,还是没赶得及。
坐在马车里,她就知道不用说服他了。
若非这副身子拖累,很容易做得了无痕迹,可何必做得了无痕迹呢?
水色袍摆蓦地映进眼,苏晓偏头看上去:“怎么了?怎么出来了?”
顾允蹲了下来,手往盆里伸,苏晓拦道:“我来洗呀,风大雨大的,快进去呀。”
顾允不言语,手又去够盆,苏晓一伸手推了个八丈远:“我说——”
顾允抬起了头,对着雪白的一张脸,火气烟消云散,苏晓由不得轻声慢语起来:“我来洗就好了呀,不过就是吐了点东西,哪里就那么脏了?你看人家牛,吃下去的东西还要吐回嘴里再嚼呢,是不是呢?”
舵公看着两个人并排蹲着,咧嘴笑道:“爷还是进去罢,要是淋了雨,病得更厉害了,娘子心里啊,就更难受了。”
苏晓垂下了眼:“进去罢,我将袍子浸上,就进来了。”顿了顿,“病得厉害了,到了苏州,怎么见人?”
顾允不作声,立起了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盆里满满当当的沫子了,苏晓将袍子浸进去,一下下揉着。
舵公向船舱努了努嘴:“身子骨不大好呀。”
苏晓“嗯”了声,“是不大好,总有些头疼脑热的。”
舵公笑呵呵的:“男人身子不好,可不大行,不过娘子要是喜欢,就不算什么咯。”
盆里一双手顿了顿:“我,我也不晓得什么是喜欢,糊糊涂涂的。”
舵公笑了起来:“待在一处高兴,不在一处就想,乐意对她好,她要是难过了,自己更糟心,我跟我那老婆子,就是这样的。”
苏晓彻底顿住了手。
舵公看她怔怔的:“娘子?”
苏晓回过神,轻轻一笑:“大爷,你同大娘真好。”
舵公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以前了,早就不在了,老东西现下,是一个人咯。”
苏晓默了默:“大爷,你的孩子呢?”
舵公道:“我们家小月,可乖了,去苏州当织工,给她娘挣药钱,自己倒病了,也走了。”顿了顿,又笑了:“娘子呀,这日子过得可快了,好多年,一晃就没了,有个知心人,就要好好地过。”
苏晓轻轻“嗯”了声。
漠漠江天,细雨如梦,舵公自顾自说了下去:“老天爷不收我,我就活着嘛,老天爷来收我,我就找她们去咯。”
苏晓低下头,盆中泡沫,湮了大半了。
顾允依旧向壁而卧,一阵一阵,呕意又翻涌上来,手足仍是冰冷的,冷得生疼。
又陷在了梦魇里,与生俱来的梦魇,苦海上漂泊的孤舟,人被锁在舟底,沉沉的铁链,湿腐的木板,都让他透不过气,风浪是从不尽的,正如漂泊也无尽。永不得渡的漂泊。
“冷不冷?”耳边蓦然轻柔的嗓音,“还难受么?”
顾允没有开口。
她对他太好了,为了她所念的知遇之恩,好得令他惶然生恐。
手却伸了进来,将他的手握住了:“我给你艾灸。”
“不必了。”
“我还没给人艾灸过,”苏晓将嘴角向上扯,一滴泪却一滑而下,“你就勉为其难,让我练一练手罢。”
一字字哑了下去,顾允转过脸,正见手在眼上一抹。
“大人,”苏晓移开手去,脸色已肃然了,“不要误事。”
黄昏未至,天先昏黑了,苏晓进了船舱,弯腰向床上凑过去:“我熬了些粥,起来趁热喝点罢。”
“你们吃罢。”
“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
“吃点罢,若是再饿得病了,岂不误事?”
顾允不作声。
“啊呀!”苏晓惊叫一声,“床上怎么有只蚱蜢!”
顾允坐了起来,斗篷落到了身上,苏晓伸手拢了拢,弯着眼笑:“吃点罢,又香又甜,坐着等我罢。”
粥盛了小半碗,顾允伸手接了,低头一勺一勺地喝,苏晓支颐望着他笑:“香么?”
顾允道:“香。”
一碗见底,苏晓递去一块帕子:“坐一会再躺下。”说着抄起帷帽一戴,端了碗走出去。
顾允转过脸去,直望着她的身影,船舱内还余着绵甜的粥香,头顶上雨声淅淅沥沥,舱板开了,绯红罗纱掠进细雨中。
游人只合江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