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阶默不作声,放下了茶盏,走到门扇前,一推开,冷冽的风扑了过来。
中庭松竹还凝了些雪,阴寒冷湿,抬头望去,一团朦胧的光晕连半边天都照不亮,余下的,仍旧苍苍茫茫。
谢彧跟了出来,立在他身后,也仰头望天。
“谢彧,这几年,德豫在浙江撑着,是很难了,你能去,当然是好的。”
“张先生,明日我便上本了。”
“谢彧,功难成而易败,纵有万字平戎策,此去,也未必能使海波平,而你是自请而去,无功,即是有过,你若败,谢家百年清誉,这些你都想过了么?”
谢彧只是简短的一句:“张先生,我知道。”
张兰阶默了少时,转身踱回去:“我还有一言,去岁周寿一案,你们虽是做成了,用的谋划,却是不合宜的,到了杭州,不要如故了。”
“张先生,这是何意?”
“君王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如何能用那么多小民干涉司法?”
苏晓立在殿廊下,当头风凌冽,门扇推开了,吕义走了出来,向她笑道:“苏巡按,进去罢。”
苏巡按,她是一早收到吏部文书的,半日不到,就是苏巡按了。
苏晓点头一笑,进了殿,向上行跪拜大礼:“微臣苏晓,见过万岁爷。”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甘润甜香,她从来没有闻过的,心想或许便是龙涎,低着头,幽亮的金砖地上能照见人影。
庆嘉帝十几年未上朝了,一般官员都不能得见尊容,若非礼数,苏晓真是很想抬头看看,他是个什么模样。
沉缓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苏晓,朕知道你是上一科的会元。”
苏晓道:“回万岁爷的话,微臣是。”
嗓音里添了点笑:“青年才俊啊。”
苏晓道:“微臣惶恐,草芥之才,只愿隳肝沥胆以报主上。”
一道人影慢慢牵来了,庆嘉帝走下了御座,立到她跟前:“吏部的文书,收到了?”
苏晓道:“微臣于今晨收到了。”
“社稷困顿,朝廷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了了,”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朕。”
苏晓抬起了头,望着庆嘉帝,极清瘦的一个人,貌清神秀,两眼尤其亮,只是眼下隐隐乌青,身上雪白的薄棉袍子,广袖当风的意味。
庆嘉帝抬手指了指棉袍:“这身袍子,朕穿了两年了,朕要俭省,可朕一人俭省,又能省下多少?两京一十三省,哪里不要花钱——有些官员总说,钱是俗字,君王提不得,你说呢?”
苏晓笑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微臣以为,钱财者,国之大事,近道矣。”
庆嘉帝端正了脸色,声量高了,回荡在大殿内:“苏晓,那朕将这国之大事交给你,你能为朕,为天下万民办好么?”
苏晓叩首道:“臣虽驽钝,万死不辞。”
“诗上又说,上天之事,无声无臭,而声臭已然无形,又说无声无臭,所以方是至微至妙,以此比君子之德,才算说到极处了,殿下,臣讲明白了么?”
“明白了。”
“今日就到这里了。”
话未了,朱以清跳下椅子跑了过去:“顾先生,你什么时候走呢?”
顾允道:“明日。”
朱以清神色一黯:“哦,明日就走了。”
顾允将他看了看,从案头拿起一本书册递了过去,朱以清接过便翻开:“顾先生,这是什么呢?”
顾允道:“这是臣写的《通鉴》第一册的讲义,殿下记得看,这样臣回来,能讲得快一些。”
朱以清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允默了默:“臣不知任期。”
朱以清眼里一涩,不由抬手抹了抹,泪珠却往外滚得更多了,冯谦忙捏着帕子上来笑道:“世子爷,这个任期,那是忒快就过完了,顾大人他啊,也是一会就回来了,顾大人说是不是?”
冯谦给朱以清擦干净泪,顾允开了口:“殿下,今日臣送你回去,好么?”
朱以清呆了呆:“真的么?”
顾允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出午门,王府侍卫忙抬轿上前,打起轿帘,朱以清肃然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和顾先生一起走出去。”
冯谦笑道:“哎哟,世子爷真是尊师重道呀。”
又走到了长安左门,朱以清这才要上轿,顾允却蓦地道:“殿下,你想与臣同乘马车么?”
朱以清又呆了呆,顾允今日真是与往常大不相同,是因为要走了,老师也舍不得他么?
顾允道:“殿下,你不愿么?”
朱以清回了神,早是笑颜灿烂,欢欢喜喜上了马车,坐在上首两边看了看,又向顾允那边挪了挪:“顾先生,你从江南回来时,会给我带礼物么?”
顾允道:“殿下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