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思忖道:“大人的意思,是弹章不经通政司挂号,径送入干清宫?我不记得从前有这样的例。”
“你不知道而已。”
苏晓顿了顿,应了声“好”,默了会,忍不住开了口:“若今日我不曾来,这道弹章是大人自己写,还是另要让人写?是孟御史么?”
屏后一言不发,雨不知几时大了,扑打枝叶,点滴不绝,更衬得屋内难堪的死寂。
苏晓僵着身子躬了下去:“顾大人,下官告退了。”
都到门边了,步子一顿,苏晓一转身快步走到屏前方刹住脚,一开口又急又快:“顾大人中秋那日对我说那些话,是因为不欲有把酒言欢的好友,只想要一起共事的同僚?”
“是。”
苏晓急声道:“大人为何要如此想,我不解,难道好友便不能共事了?如我与谢司业为友,亦可一同共事,又会有何相悖之处?”
“我不想要,还用你来解。”
苏晓呆了呆,还未开口,屏后嗓音愈加冷冽了:“弹章明日送来,你若与他宴饮酬酢没有工夫,趁早说清,我只见办得了事的人。”
苏晓从未听过顾允如此冷言冷语,转瞬红了眼:“何所谓宴饮酬酢没有工夫?查案我们也尽心尽力,日前也是他请来了锦衣卫,你又何必出言讥讽?!”
“一句实情,你便以为是讥讽,我这里没有甜言蜜语给你,请到别处听去!”
苏晓齿舌乱战:“实情,那我也拿实情问问顾大人,顾大人当日说要请我吃饭,为何又毫无道理地推了,言而无信,到底为何?”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顾大人失信,难道还是出于义?言而无信,言过饰非,顾大人凭何以为能找到共事的同僚?若如我,我为何不与谢司业共事,而要与你共事?!”
屏后却没回应了,门砰地被推了开来,秦仲方拎着个竹匣子疾步走入:“你们两个吵什么?聋了,听不见我拍门!”
贺平跟在他身后掩上门,不可置信道:“苏大人,你们方才是,吵起来了么?”
苏晓不则声,方才一整个人都像埋进了柴火灶里,话都不知怎么说出去的,只记得气极了,可在气什么呢?气这道弹章可能会给孟海良写?气顾允不肯请她吃饭?
“进来磨墨!”屏后怒喝一声。
苏晓三步两步走过了屏风,一眼瞧见顾允躺在榻上,眼合着,唇上苍白,脸上发红,一头一脸涔涔的汗。
他原来是发着烧的,苏晓越发懊悔了:“秦郎中要开什么方子,不用写,我能记着,我去抓药。”
“不用你去。”顾允道。
秦仲方没好气地将脉枕往竹匣子里一扔:“人参四钱,黄芪四钱,白术三钱,陈皮一钱,当归二钱,炮姜一钱,附子五分,大枣三枚。”
苏晓听着一惊:“怎么要用炮姜附子呢?近来病得厉害么?”
“那不然呢!”秦仲方声气不善,显然积怨久矣,“自己什么样子不清楚,还吵架,吵什么?没怎么冷就厥心痛,真冷了,等着下不来床罢!我是姓秦,我可跟扁鹊没什么干系,别承望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我没事,”顾允咳了几声,又开了口,“没有吵架,明辩而已。”
秦仲方愣了愣,气极了,反哈哈地笑了起来:“顾大人好厉害,发着烧还明辩,赶得上关公刮骨疗毒也谈笑了,下一次,说不准还能唰唰地耍刀了,我是不用来了,我来做什么?!”
说着起身拎起竹匣子,贺平连忙陪笑拦去:“秦郎中,近来事多,属实是没有法子,我们大人平日不都是一五一十按方子喝药的,秦郎中怎能不来呢?秦郎中不来,我们还能请谁去,难道请太医去?”
“太医?”苏晓紧跟着笑道,“依我一点浅薄医术旁观,太医哪里来秦郎中的妙手?只是秦郎中不似我辈,脱不开利锁名缰了。”
秦仲方冷哼一声,头一扬,提脚向外走:“煎药喝了,好好照看着。”
贺平忙答应一声,送走秦仲方,药材宅内都有,煎药去了。
苏晓坐在榻边,窗外仍是点滴霖霪,从窗罅看出去,后院栽的还是竹,窗畔壁上,悬着一把七弦琴。
苏晓又往顾允脸上看了看:“大人,你想喝茶么?”
“不用,”顾允道,“你走罢。”
苏晓道:“等你烧退了,我就走了。”
“苏主事,”心口似乎又是一阵针刺了下来,“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
“呀!”苏晓惊呼一声。
顾允睁眼看了过去:“怎么了?”
苏晓未听见,弯着身子,正满地上不知在找什么,窗外阴风密雨,屋内也未点灯,还是上午,却暗得彷佛一整天都预先拨给了黄昏了,顾允凝眸望着架前单薄的身影,秋深了,也不知道添件衣裳。
“你瞧!”苏晓两眼发亮,在榻边蹲下,手直伸去顾允脸前,“蝈蝈呀,跑了只蝈蝈进来!擅闯民宅,敢问主人如何处置这厮?”
脸前一只褐绿的大虫张牙舞爪,顾允紧紧盯着:“嗯,这个,给贺平罢。”
苏晓笑嘻嘻的,才要张口,不妨那蝈蝈一蹦蹦了下去。
顾允登时坐起了身,苏晓连忙扑上去满榻捉拿,方才又擒住了那蝈蝈,直起身子,一转脸,却碰上了什么,苏晓呆了一刹,一刹间想到了个词,耳鬓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