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宜倚在栏杆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杨柳枝:“谢休文,这是头一回你来找我呀,你有事求我呀?”说着一扭头望向池子:“我自己猜一猜。”
柳叶颤颤地飘了几片下来,朱元宜叹了口气:“猜不出,你说罢。”
谢彧笑道:“臣是来请公主借人的。”
朱元宜道:“什么人?”
谢彧道:“周文昭的死讯,公主有所耳闻罢,周寿新受丧子之痛,臣只怕他因此迁怒——”
“顾允么?”朱元宜抢着一连串问道,“你是怕周寿自己拎着把大刀去砍他?哦,你不会是要我去向萧翥借锦衣卫罢?你几时同顾允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谢彧笑道:“公主肯借么?公主若答应,臣也应公主一事。”
“我嘛,”朱元宜又拿脚尖一拨柳枝,“答应你,也不用你答应我什么。”
谢彧始料未及,吟吟笑道:“公主有古侠士之风采。”
朱元宜摇了摇头,嗓音徐徐低了,像是蜜糖水搁得凉了,越发甜得丝丝绵绵:“因为这是你要我帮忙呀,休文哥哥。”
谢彧呆了呆,上一回听到这称呼,还是十五岁那年甫入翰林院时了。
孟夏时分,闷热一日,黄昏终于泼下雨来,他和同僚皆立在廊庑下,迎着一庭院的雨横风狂。
有罗裙走来,裙摆拖着浪似的雨水,浓透了的茜红,彷佛一条衣裙才从染缸里拾上来,还湿涔涔滴着染料。
伞向后一倾,晶亮一双眉眼,小脸白得雪腻酥香。
哗哗雨声里,朱元宜对他说了好一番话,大略是她瞧上他了,以后要招他做驸马。
才十岁的小姑娘,当然是做笑话听了。
“你在想什么呢?”
谢彧回了神,再看着朱元宜,彷佛她是在一刹间长成了娉婷的少女,光阴果如隙中驹,谢彧想,他在朝中,竟业已八载了。
“没有在想什么。”
朱元宜盯着谢彧,知道他方才失神,就是因为她那一声休文哥哥,勾在栏杆上的手,不由勾得更紧了。
心底油然生出了喜悦,失而复得的喜悦,好在朱成劼的局败了,她想要的,还是她能要的,朱元宜简直快活极了。
街上黑压压一排高头大马,阴晦天气里,刀剑望过去,仿若寒凝在深冬里的水,何二打了个寒噤,折身飞跑去正堂。
顾允正喝药,何二语无伦次说完了话,他的药也喝完了:“不要紧,走罢。”
贺平将斗篷递了过去。
“大人,他们手上都有刀有剑呀,大人还是走后门罢!”何二自料没讲明白,急急又开口,贺平看过去一眼,安然道:“不要紧的。”
周寿按刀立在街上,死死盯着门廊下,看着顾允走了出来。
“顾允,”他张开了嘴,一字字生涩地扯出了喉咙,“我的儿子死了。”
顾允道:“节哀顺变。”
周寿脸上的肉抖了一抖,脚抬起,压在台阶上,一下下压了上去:“我的儿子死了,他是你害死的。”
“他不是我害死的,”顾允道,“我只是依律将他押进了刑部大牢。”
“你不将他关进大牢,他就不会死,”周寿一双眼血蒙蒙的,沉重地移向顾允,“我的儿子死了,你要赔他的命。”
“我赔不了你儿子的命,”顾允袖手立着,不退不避,如同事外之人,“科考舞弊,你既让他做了这事,就该明白会有被人看穿的一天,只不过那人是我而已。”
声气比往日还要沉缓,说出的每个字,彷佛都是端楷一笔笔力透纸背,一一落下印:“你杀了我,不过让凶手拍手称快,难道你还想,让毒死了你儿子的人,称心如意?”
周寿渐渐僵住了,手黏在了刀柄上。
沉寂中,风起了,泛黄的叶飘零在清晨的长街上,又被促促马蹄敲过。
“周总兵!周总兵三思而行!”一人一马到近前,谢彧一跃而下,疾步走向周寿,“周总兵,锦衣卫亦在着手侦办此案,不日定会查明真相,请周总兵稍安勿躁,如此时持刀行凶,实在百害而无一利!”
周寿脸上的神情却陡然癫狂了:“我不是来听你们这些文官的鬼话的!”不由分说刀已出鞘:“顾允,我要你赔我儿子的命!”
刀挟风劈下,被迎上的长剑架住。
谢彧一只胳膊震得发麻,见周寿又抬起刀,咬牙再去拦。
“大人!大人!”副将范绥泼风似的纵马到阶下,“你不能自己杀顾允呀!万岁爷也会给大人做主的!万岁爷会做主的!”
周寿回头看了范绥一眼,张着大刀,怒吼一声,又死死盯着顾允:“我儿子死了两天了,你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
谢彧怔了怔:“什么?”
周寿猛地揪住顾允的斗篷,向下一拽,迫得他单膝跪了地,事起猝然,贺平谢彧慌忙去拦,周寿狞笑道:“拦住他们,给一百两!”
军士一拥而上,周寿攥紧了手里的布帛,死力向下拽,顾允却依旧是单膝跪地。
脸色苍白了,张了张口,咳声先呛出了喉咙,几声咳声像油浇在火上,周寿狂喊道:“你这个短命鬼还活着,怎么我的儿子死了!你说,怎么我的——”
一枚羽箭钉入廊柱,长街上辗转惊雷,一列锦衣卫风驰电掣,顷刻到了阶下,周寿回过头厉声咆哮:“你们都给我滚!就算纪彬来了,他也拦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