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数日,天一放晴,一直入了七月,京城也再不见一场雨。
烈日下,院内蔷薇开得极鲜,只疑心是花着了火,叶也是浓绿的,绿得要化了,彷佛就要从竹架子上流下来。
厅内正中搁了个木冰鉴,一司人围坐着,抱团取凉。
“忒热了这天!”蔡主事摇着把大扇,袖口挽到胳膊肘上,领口也拨得松松的。
门扇大开,宋仁安望出去,天极蓝,不见一朵云,望久了只疑心要溺毙在里头,忙收回眼,叹道:“京城都多久不下雨了。”
何主事忽地肃了脸色:“虽则不下雨,然热呀。”
蔡主事看了过去,宋仁安也看了过去,何主事眉开眼笑:“热得挥汗如雨嘛!”
蔡主事收了目光,宋仁安也收了目光,何主事愣了愣:“不好笑么?”
苏晓坐在案前,以为何主事说了个笑话,捧场笑了两声,发觉不对头,忙闭了嘴。
蔡主事已看了过来:“苏主事,你镇日对着旧卷宗看个什么劲,我是服气你的,这大热的天,我现下一看到字,我就困。”
苏晓笑道:“我自小爱听些破案奇闻,看个乐子罢了。”
蔡主事把大蒲扇子晃了晃:“说起来,咱们边上湖广司办的那个鬼杀人命案,还没破呀。”
这个鬼杀人命案,四月底闹出来的。
发现尸首的是邻人,闻着臭味,才去隔壁探了一眼,屋门一推开,蝇虫成阵,血凝四处,尸首早已腐坏得不成样子了。
仵作去验尸,得出两点,一,此人已死了许多日,二,此人是颈子给割破了,血尽而死。
其实不消仵作,大概是个明眼人,也能得出这两点。
刑部议了三日,最后新上任的屈尚书让他们同湖广司猜丁壳,宋仁安险胜,案子遂分给了湖广司。
司里主事带着吏员去破案,得来全不费工夫,在屋子里捡了块腰牌,隶属京营兵士,唤作王大柱。
去京营问这王大柱,其人本年六十有七,已于十年前驾鹤归西,是以,京城中颇传了几日鬼杀人。
“能破才真是见鬼了,”何主事呷了口梅子汤,已忘了方才失利的笑话,冷笑道,“湖广司那裘郎中,端五一过,日日都在南院歇中觉,他是在梦里破案,还是在小曲声里破案?”
宋仁安油然叹了声:“若是顾尚书还在,就不是这样了。”
蔡主事一点头:“好在他不在。”
宋仁安也点了点头:“是呀。”
连一向不言不语的徐员外郎都开了口:“真好呀。”
苏晓道:“可顾大人现下,是在都院。”
屋内静了静,一刹凉快了。
蔷薇花架前,湖广司一行人走了过去,宋仁安扬声问道:“老裘呀,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裘郎中一停脚,脸苦得能滴下黄连汁子:“顾尚书来问案来了。”
厅内人齐刷刷看向苏晓,苏晓打了个哈哈。
何主事赶忙离了座:“咱们也去看看罢。”
蔡主事不以为然:“这又是什么好事,大热的天,去凑什么热闹。”
何主事摇头道:“这案子是屈尚书让咱们同湖广司商量分的,猜丁壳也上不得台面,万一待会他们不认,说是两司合办,再把办案不力都推到咱们头上——”
“京城有如此诡异之案,”宋仁安昂首阔步,“岂可坐视不理,当去看一看。”
值事厅已近,苏晓打眼一望,顾允坐在上首,春禊雨后别过,直到现下,这还是她第二回见到他。
上一回是在端午,那日一早,她和谢彧在通惠河边湘梦楼喝茶。
邻座四个方巾襕袍,读书人打扮,正在热火朝天地联句,一时没了声,一人东张西望,瞥见了他们:“哦,兄台手中这把折扇,是个青绿山水?”
谢彧笑着一点头。
那人指点道:“青绿山水,大青大绿设色辉煌,到底还是俗气了,怎比得上水墨气韵高远呢。”
谢彧笑道:“窃以为水墨,青绿,浅绛,没骨,各色山水皆有其中妙处,色彩辉煌亦并非不美,敝舍还有一把泥金扇,上头只绘牡丹,红绿设色,十分鲜艳亮眼。”
苏晓哈哈笑道:“那把扇子我见过,金光闪闪,牡丹花大团大团的,红的红,碧的碧,满纸的如云富贵呀。”
那人眉头一皱,别过脸,不看他们了。
苏晓将碗底一点茶水喝完,正要起身,邻座又说起了话。
“说来,自立夏再未落过雨,年前是那样大冷的天,现下又这么热,真是古怪啊。”
“梁兄难道不记得了?董夫子之言,所谓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蓄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起也。”
“哦,刑罚不中,舒兄这莫不是在说白册案之事?”
“舒兄这句乃是言,子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措手足,那个顾允呀,一气要了那么多人性命,不仁之举自会招致邪气,天方不雨呀!”
“可万岁爷不是将顾知深的尚书职褫了么?”
“这算得上什么?还是万岁爷宽厚仁德,依我之见,顾允断案如此残虐,如何在朝为官?当将他的功名褫了,贬作白身!”
“谢司业,”苏晓理了理袍袖,“我要去说几句话。”